劉華杰

惡果是一點一點累積的,當下沒有太好的解決辦法。果農靠果樹吃飯,不施肥或少施肥不行。食客很在乎水果的品相,不打藥或少打藥不行。
按博物學大師威爾遜“半個地球”的原則,凡事留一半,開辟果園也一樣,一個山頭最多只能將其一半開墾為果園,另一半要保持野性。
我們都是直接或間接吃果子長大的。“沒好果子吃”,在俗語中有警告意味。世上不會無緣無故長出果子,果子需要培育,需要廣義的“果園”。
不只智人吃果子,其他動物、菌類早就享用了,它們比我們更了解果子。但只有智人一本正經地、大規模地栽種某些植物并食用其果子。
大致說來,果園的建立體現著智人這一物種對植物物種的觀察、利用、養護和選育。何為果園?給出一個大家都接受的簡單定義并不容易。分類與目的、用途緊密相聯。再科學的分類,也無法全面代替、淘汰民間的實用分類。果園與一片林子、種植園、菜園、農場及各種專業植物園總是存在著交叉。
人們通常吃的果子,狹義地看是樹木開花后結出的果實,即喬木、檄木(特指棕櫚一類樹木)、灌木結出的可食用果實。而廣義的果子包括地下的塊根、塊莖及地表的果實,不限木本植物,并且與大量草本植物有關。
提取共性后,剩下什么呢?大概是某種或圓或長,有一定長度、體積和硬度的,具有自然表面的植物的可食部分。可是,即使按廣義的理解,所有可食的果實也不都算作果子。比如作為主糧的植物果實就不算。
人類個體在成長中體認水果、堅果、果蔬、花園、果園的異同,需要漫長的過程。從了解相關植物馴化、栽培的歷史,及其植物學上的分類,到進一步了解各地的文化,不是容易的事情。伊甸園是花園也是果園。倫敦的邱園、西雙版納的熱帶植物園是植物園也是果園。專門性的柑橘園、杧果園、櫻桃園、蘋果園、葡萄園、香蕉園,在現代世界已經很常見。
小時候住在東北,我家房子周圍有一株巨大的梨樹、5株山楂樹、10余株李子樹。這算不上果園,外圈沒有籬笆,很少修剪,不施肥更不會噴農藥。果樹是外公栽的,他從哪兒弄來的苗木不得而知。
每年不同季節我們還會采集周圍山野中生長的果實:牛疊肚、秋子梨、東北李、山楂、五味子、稠李、山荊子、東北蕤核、軟棗獼猴桃、狗棗獼猴桃、山葡萄、胡桃楸、榛、毛榛等,后三者是吃其果仁的。
吃果子有門道。什么時候吃哪里出產的什么水果,需要心中有數。稀里糊涂吃果子,自然也沒問題,照樣果腹、解饞。但用點時間,稍加探究,便可吃出果子的文化,并可部分“預測”未知果實的味道。最基本的要求是知道所食用水果或干果的名稱。
名字是重要的關鍵詞,不限于學名、正規名,地方名也可以,重要的是名、實對應準確。不需要把各個品種都分得一清二楚,這一點即使是專家也不容易做到,在大類上不犯錯即可。要做到這一點,可學一點植物學、博物學。
植物分類學涉及多個分類層級,吃水果不需要“界門綱目科屬種變種變形栽培變種”等門兒清,比較關鍵的一點是了解其中的“科”這一層級。通過各類果實所處的“科”,能大致把握或者猜測某水果的特點,反過來也能借此掌握必要的植物學知識,推廣到其他植物。
水果會變得越來越好嗎?杜鵑花科越橘屬水果藍莓在中國市場上以前并不常見,偶有出售,價格高得離譜。中國只有野生的篤斯越橘、越橘等本地野果。后來中國從美國引進同科同屬的高叢藍莓果苗,中國的土地上生產出了商品化的藍莓,價格便一下子跌了下來。
百姓能吃到以前無法吃到的東西,花費又不多,這當然是好事。但并非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轉變。農場主、果園主“永遠選擇最優秀的品種進行播種”,似乎很正確。為了下一代結出好果實,難道不要留出好種子、好苗木嗎?動機或許沒錯,操作起來就沒有那么簡單了。
什么叫“好”,有時難以準確界定。許多人能夠體會到,現在的西紅柿通常“中看不中用”,不如小時候吃的口感好,不知是什么原因。對此有若干解釋,一是那時候可食的果品較少,吃什么都香甜,不同時間的感受難以恰當比較。另一種解釋是,西紅柿質量確實變差了。
在現代社會,西紅柿品種的選育盡可能利用“還原論”科技的高超手法,首先滿足的是資本增值的需要。資本與科技在相當程度上主宰著智人能夠吃到什么甚至形塑著大眾的口味。它們的利益與食客的利益有時一致有時不一致。這提示人們,無論是自然選擇還是人工選擇,都只是局部適應,都存在著風險。
降低風險的辦法是盡可能地保持多樣性,保護好當下看起來無用、非優異品質的遺傳資源。如果不全面考慮,有些真正的好品種可能會迅速消失。維護多樣性,需要妥協、投入和眼光。
我們可以嘗試從生態學角度來認識果園。福建鄉村的一個普通柚子種植區,因為大量施肥導致當地土壤污染與整個流域河水污染。為增加產量,過量施用化肥,果樹只能吸收一小部分,相當多的化學物質滲入地下,一部分排入河流。麻煩在于,當人們搞清楚機理,仍然難以應對。
惡果是一點一點累積的,當下沒有太好的解決辦法。果農靠果樹吃飯,不施肥或少施肥不行。食客很在乎水果的品相,不打藥或少打藥不行。
按博物學大師威爾遜“半個地球”的原則,凡事留一半,開辟果園也一樣,一個山頭最多只能將其一半開墾為果園,另一半要保持野性。
有的果園已存在幾百年甚至上千年,但畢竟是極少數。一般而言,果園是短命的,如《果園小史》作者貝恩德·布魯內爾所言,“果園的存在從本質上來說都是暫時的”。只要不精心照料,果園很快就會荒蕪,因為它對智人已經產生了依賴性。
多數果園都面臨一些棘手問題:化肥和農藥過度使用、水土流失、生物多樣性降低、抗病性差,大面積單一種植蘊藏著巨大風險,比如馬鈴薯、美洲栗大批死亡。
人工選擇可能是短視的,只考慮了一階影響而沒有充分考慮二階和三階影響。若大范圍考慮,必須同時保護果樹資源,讓同屬的“非優良”物種和品種能夠良好地持久生長下去,而要做到這一點就不能過分追求當下的利益,必須維護比較自然的生態。
為了多產果或便于采摘,果園中的果樹要不斷修剪,通常被弄得遍體鱗傷,過若干年就得全部更新一遍。多數果木是通過嫁接、組培等無性過程擴繁的。無性繁殖有諸多好處,如直接繼承某些優良性狀,但這樣做不可能只有好處而無壞處。
長此以往,相關植物的自然有性繁殖就會變得困難,遺傳多樣性也會降低。有些種類,只要人類不再繼續進行無性繁殖操作,它們就可能永遠消失。
如果生態不健康,食物品質就不會好,最終會影響到智人的身體。智人若指望長久地吃上好果子,就需要有“變焦思維”,在不同尺度上考慮“因果鏈條”。智人需要敬畏自然、善待土地,需要了解食物、尊重食物。《果園小史》這本書里探討了一些讓果園回歸“野性”的例子,相信讀者讀后會有一些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