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的時間辯證法及其當代價值

［摘要］馬克思的時間辯證法是一種以“人的存在方式”為對象的辯證法觀念，其邏輯展開過程主要表現為“人類社會的發展、商品價值的實現以及人的解放”三個向度。如果說“人類社會的發展”在歷時態上展現了時間的現實狀態，那么“商品價值的實現”則在共時態上彰顯了時間的現實面相。此兩者共同表征著人之現實困境的存在之維，共同指向“人的解放”。如此，“人的解放”無疑成為了馬克思時間辯證法的理論旨歸。馬克思時間辯證法的這一邏輯展開不僅為其人學現象學奠基，而且兩者在“人的存在方式”及“自由生命”方面有著驚人的暗合：前者以存在與時間為主旨，后者以自由與生命為旨歸，兩者共同實現了時間與生命的耦合。以“人的存在方式”視角觀之，馬克思的時間辯證法對當代人類文明新形態的構建有著積極的啟示作用，主要體現于“人與自然”“人與人”和“人與自身”三個方面。

［關鍵詞］時間辯證法；人的存在方式；人學現象學；自由生命；人類文明新形態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文明形態變革的哲學理念創新”（18ZDA015）。

［作者簡介］彭小偉（1981-），男，哲學博士，嘉應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梅州 514015）。

從上個世紀90年代起，作為馬克思哲學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馬克思的時間辯證法就已經開始進入國內學界的視閾。不可否認的是，將馬克思的時間理論理解為一種時間辯證法，這是超出了馬克思本人所明確講過的闡釋。雖然至今尚未發現馬克思將自己的時間理論標明為“時間辯證法”，但是不能因此而武斷地說馬克思沒有時間辯證法，或者否定以“時間辯證法”來描述其時間理論。因為一種理論的命名，不一定必須經該理論的創立者所明示，只要該命名能夠較好地闡釋其理論即可，一如康德的“先驗辯證法”和黑格爾的“思辨辯證法”。美國學者古爾德在研究馬克思的《大綱》時曾指出：“時間”范疇是馬克思社會發展理論中的一個根本范疇，因為馬克思以“不同的時間的經濟”來解釋了“不同的經濟組織模式”。因此，可以“把《大綱》中所描述的社會發展的三階段看作是一種時間辯證法”。

與考察宇宙奧秘的自然辯證法不同，馬克思的時間辯證法以“人的存在方式”為研究對象。在這一前提下，我們嘗試從“人類社會的發展”“商品價值的實現”以及“人的解放”等視角去探討馬克思時間辯證法的展開歷程。因為在我們看來，“人類社會的發展”“商品價值的實現”和“人的解放”是馬克思時間辯證法的三個核心要素。如果說“人類社會的發展”是在歷時態上展現了時間的現實狀態，那么“商品價值的實現”則在共時態上彰顯了時間的現實面相。此兩者均為時間的現實向度，一種表征著人之現實困境的存在向度，而且此兩者共同指向“人的解放”。如此，“人的解放”成為了馬克思時間辯證法的理論旨歸。進一步地，如果站在現象學方法的高度，我們會發現，馬克思時間辯證法在其展開的歷程中為其人學現象學奠基。從“人的存在方式”視角來看，馬克思的時間辯證法與其人學現象學有著驚人的暗合：前者以存在與時間為主旨，后者以自由與生命為旨歸，兩者共同實現了時間與生命的耦合。可以看出，馬克思的時間辯證法及其人學現象學共同為人的存在方式指明了方向，對當代人類文明新形態的探索有著積極的啟示作用，主要體現于“人與自然”“人與人”和“人與自身”三個方面。

一、時間辯證法：以人的存在方式為對象的辯證法觀念

正如馬克思的時間觀是一種“打開”的時間理論一樣，將馬克思的時間理論理解為一種時間的辯證法也是一種“打開”的探索模式。對馬克思時間辯證法的探究，可以從人類社會的發展、商品價值的實現和人的解放等視角來思考。

首先，從人類社會發展的角度來看，時間范疇無疑是馬克思探析社會發展的重要范疇。社會發展過程中的不同經濟組織模式，都可以看作勞動在時間中的不同展開，展現出不同的時間經濟。

馬克思把“勞動時間”理解為主體以活動的形式存在著。原本在物理形態中的同質的時間，在社會形態中則彰顯出“異質”的特性。在馬克思看來，當勞動力成為商品，作為“一般的”勞動時間就可以進行交換。但是，表面上看同質的勞動時間變成了異質的時間，作為主體的勞動時間與作為一般的勞動時間不相符合。因為此時的勞動時間“不僅在量上被規定了，而且在質上也被規定了，并且，不僅在量上不相同，而且在質上也不相同；它決不是一般的、自我等同的勞動時間”。在資本主義社會，時間成為了社會發展的首要經濟規律，“甚至在更加高得多的程度上成為規律”。

吊詭的是，在前資本主義社會中，原本同質的時間在資本主義社會中變成了異質的時間，原本異質的勞動卻變成了同質的勞動。在這里，“勞動成為性質上無差別的勞動；勞動的任何部分都和任何其他部分一樣。勞動成為了抽象勞動，在其中，一種勞動和另一種勞動之間質的區別這種抽象性是通過在這種勞動產品之間建立起來的等價交換而出現的。這種同質的、抽象的勞動現在可以用一個普遍的尺度來衡量，并被分成標準單位?！?/p>

在此，時間就是這種抽象勞動的尺度。只要在人類社會發展進入第二個階段即資本主義階段，作為勞動尺度的時間就會出現。

在馬克思看來，只有進入共產主義社會，勞動時間不再作為衡量財富的尺度，人類社會才能超越資本主義。在這里，“真正的社會財富就是所有個人的發達的生產力。那時，財富的尺度決不再是勞動時間，而是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也就是說，個性自由發展的時間成了財富的尺度，人們可以實現全面而自由的發展?！霸谶@個社會中，勞動變成了自我實現的創造性活動?！碑惢瘎趧幼兂闪藢崿F自由的活動，主體的生命時間也變成了個性自由發展的時間。

其次，從商品價值實現的視角來看，時間是衡量價值的尺度。一如我們所知，從質的角度上看，價值是無差別的一般人類勞動。但是，從量的角度上看，商品的價值必須由生產該商品的社會必要勞動時間來衡量。這樣一來，個體的勞動時間就必然統一到社會必要勞動時間。在資本主義生產體系中，作為個體的活勞動，其勞動時間由資本所牢牢把控。雇傭工人的勞動時間被納入到資本的時間體系之中，資本成為衡量時間的唯一標準。因此，生產時間變成了資本的時間。但是，要實現商品的價值，資本必須將生產時間轉化為流通時間。

如果說生產時間是資本實現增殖的潛在條件，那么流通時間則是現實條件。因為“要成為商品，產品必須通過交換，轉到把它當做使用價值使用的人的手里”。

否則該產品就沒有用，內含于其中的勞動也不能算作勞動，因為它不能形成價值。問題是，如何才能將這一產品轉到將其當作使用價值使用的人手里呢？這就必須滿足此人的需要。而且，資本要實現無限增殖，就要進行再生產，不斷創造出新的產品，這就要求不斷地刺激消費的需求。如此，雇傭工人既是生產的主體，又是消費的主體。

從價值實現的角度來看，雇傭工人一方面生產著商品，另一方面又在消費著商品?？傮w上看，商品實現價值的過程就是工人勞動時間的價值實現過程，也是資本無限增殖的過程。在這里，資本“一方面是勞動時間，另一方面是流通時間。整個運動表現為勞動時間和流通時間的統一，變現為生產和流通的統一”。

馬克思從生產時間與流通時間的關系揭示了資本增殖的秘密，撕下了資本家的遮羞布。資本家對工人的時間的生命政治管控一覽無遺。“馬克思將時間與生產過程相結合，從時間的同質性與異質性雙重維度分析資本與人的價值實現、交換價值與價值的關系，以及剩余價值的生產過程，并從中發掘社會關系建立的內在必然性，繼而探索歷史發展的客觀規律”。

最后，從人的解放視角來看，時間是人之自由的一次歷險?！白杂蓵r間的生成、異化和對這種異化的揚棄，是馬克思以人的自由和發展為旨趣的時間辯證法的核心內容”。

在馬克思那里，人的解放過程可以理解為自由時間的實現過程。在對資本主義的政治經濟學批判中，馬克思正是在對自由時間的分析中彰顯其時間的辯證法的。

在馬克思看來，感性和勞動是時間的兩種形狀，前者是“形體化的時間”，后者是“活的時間”。如果說感性是時間的“靜態”形狀，那么，作為感性活動的勞動則是時間的“動態”形狀。按照馬克思的理解，勞動創造了人本身，勞動原本屬于人的自由自覺的創造性活動，是人區別于動物的根本屬性。

但是，人類進入階級社會之后，勞動偏離了人的本性。特別是在資本主義社會，勞動力淪為商品，自由勞動變成了被迫勞動，本應彰顯人之生命的自由自覺的創造性活動變成了“豬狗不如”的謀生。本應豐富多彩的“生活”變成了以虛偽面紗掩蓋的“活著”。在大工業生產體系下，資本雇傭機器對勞動者進行無情的壓榨。工人成為機器體系中的附件，活勞動變成了死勞動，自由的時間變成了機器的時間，勞動徹底異化。因此，“只要肉體的強制或其他強制一停止，人們就會像逃避瘟疫那樣逃避勞動”。

在機器的統治下，時間開始異化。不是工人的勞動生產時間，而是機器生產時間。而且，生產之外的工人的休閑時間也被強大的機器體系納入資本的邏輯體系之中。資本創造出景觀的社會，讓人們身處虛幻之境，將人類活生生的生命架空。在這里，生產與消費融為一體，人們在消費的過程中也間接地進行著生產。這樣，不僅工人的勞動時間在生產剩余價值，而且其自由時間也在創造剩余價值。資本恨不得把人們的自由時間榨光，因為無限增殖是其本性。

要重獲自由時間，深陷資本泥潭的勞動必須實現對資本的超越。如此，自由時間的問題就變成了勞動如何超越資本的問題。按照馬克思的理解，資本的統治必然催生出具有共產主義意識的新階級?！斑@個階級是社會成員中的大多數，從這個階級中產生出必須實行根本革命的意識，即共產主義意識，這種意識當然也可能在其他階級中形成，只要它們認識到這個階級的狀況”。

至此，人們獲得了解放，“任何一種解放都是把人的世界和人的關系還給人自己”。這個全新階級的自由時間得以恢復，勞動還原為人們自由自覺的創造性活動，時間落入生命，勞動時間重返自由生命的時間。

綜上所述，無論是從社會發展的角度，還是商品價值實現的視角，馬克思的“時間”在辯證法的展開過程中都共同指向了人的解放。人學是馬克思哲學的本質，“馬克思早期和后期沒有根本的改變，一直是以人作為他研究的中心，馬克思的哲學本質上是一種人學”。

鄧曉芒：《馬克思論“存在與時間”》，《哲學動態》2000年第6期。在此意義上，我們認為，馬克思的時間理論是其人學思想的重要一極。馬克思在時間中打開了現實生活中人的生存狀態，在時間中揭示了生存現象背后的人的本質，在時間中梳理了人類發展的邏輯進程。也正是在這一意義上，我們認為，馬克思的時間辯證法為其人學現象學奠基，實現了時間與生命的耦合。

二、時間辯證法與人學現象學：時間與生命的耦合

哲學的奧秘是人（高清海語）。馬克思的哲學革命歸根結底是一種人學的革命。“馬克思的人學是哲學史上對人的本質的探討的一次革命，因為它不僅在方法論上暗含著后來由胡塞爾等人闡發出來的一系列現象學思想，而且在本體論上第一次把對人的存在的研究提升到了現象學的層次”。

如果說“感性”是馬克思人學思想的前提，那么要弄清其人學現象學何以可能，就要了解馬克思的時間辯證法與現象學方法的內在關聯，厘清時間辯證法在感性的本體論證明中的運用。據此我們發現，馬克思的時間辯證法與其人學現象學的有機結合，彰顯了時間與生命的耦合。

首先，時間辯證法與現象學方法的內在接洽。當人們在談論現象學的時候，自然而然地就會想起胡塞爾和海德格爾，因為此兩者幾乎成了現象學的代名詞。胡塞爾曾高調地宣稱：“現象學，那就是我和海德格爾，再沒有其他人。”

不可否認的是，胡塞爾確實是將現象學作為一種哲學方法提出來的第一人，而海德格爾無疑是這一方法的繼承者。但是，后續的繼承者還有很多，比如舍勒、德里達和伽達默爾等等，這些都是著名的現象學家。需要澄清的是，作為一種哲學方法，現象學不一定非要像胡塞爾那樣將其明確提出來才存在，就像古人用“石塊”切割食物一樣，盡管當時人們不一定將該石塊稱為“菜刀”，但是，此石塊與今天的陶瓷菜刀在功能及其使用方法上都沒有實質性的差別，盡管后者在造型和做工方面顯得更加精美。但是，我們不能以此否定古人會使用“菜刀”。從發生現象學的角度觀之，我們甚至可以說，現代人的瓷刀就是對古人那一“石塊”的繼承和發展。正是在這一意義上，我們有必要去探究馬克思的現象學方法。

那么，什么是現象學方法呢？“現象學方法特指一種通過人的實踐去展現存在的本質然后再加以描述的方法”。

這種哲學研究的方法具有“面向事情本身”“本質存在現象中”“本質是在實踐中逐步生產的”和“注重以感性直觀和感性活動去分析、闡釋事物”等基本特征。在此，如果我們認同這一現象學方法的表述，那么我們會發現，馬克思對“人的本質”的分析，就是其現象學方法的一次成熟運用。

在論述人與世界的關系時，馬克思說道：“人的感性就是一個媒介，通過這個媒介，猶如通過一個焦點，自然的種種過程得到反映，燃燒起來照亮了現象界”。在回答人類的起源時，馬克思說：“整個所謂世界歷史不外是人通過人的勞動而誕生的過程，是自然界對人來說的生成過程，所以關于他通過自身而誕生、關于他的形成過程，他有直觀的、無可辯駁的證明”。

在馬克思看來，人的存在是自明的，不需要證明，因為可以通過直觀得到明證。人類歷史是活的運動，有著自身內在意義的結構。因為“歷史從一開始就無非是原初意義構成和意義積淀之相互交織的活的運動。無論什么東西根據經驗作為歷史事實被想起，或是由歷史學家作為過去的事實而表明出來，它們必然具有自己的內在意義的結構”。在區分人與動物的區別時，馬克思指出：“只有當對象對人來說成為人的對象或者說成為對象性的人的時候，人才不致在自己的對象中喪失自身?！?/p>

也就是說，在馬克思看來，通過“對象性”這一媒介，人與動物區別開來。

在談及人的本質時，馬克思認為，在人的自然的類關系中，像人與人的關系就是人與自然的關系一樣，人與自然的關系直接就是人與人的關系?！斑@種關系通過感性的形式，作為一種顯而易見的事實，表現出人的本質在何種程度上對人來說成為自然，或者自然在何種程度上成為人具有人的本質”。

進一步地，馬克思指出：“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

細心的讀者會發現，馬克思在分析“人的本質”時充分運用了現象學的方法。遺憾的是，“這里的現實性通常被國內學者自然主義地理解為客觀物質性或社會的物質性，而幾乎沒有人注意到它是指現象學意義上的人的感性”。

鄧曉芒：《實踐唯物論新解：開出人學現象學之維》，北京：文津出版社，2019年，第125頁。與以往偏向自然主義的人學研究不同，“馬克思則以現象學的視角對人的類本質進行直觀，這種類本質也許只不過是一個理想，也許在現實生活中至今為止沒有一個人、一種社會是完全適合于這個類本質的實例，但它卻更真實、更深刻地體現了人的本質結構”。

鄧曉芒：《實踐唯物論新解：開出人學現象學之維》，第124頁。

通過上述分析可以發現，馬克思在分析“人的本質”時以感性為切入點，其論述的方法就是現象學的方法?；蛘哒f，這一論述的方法就是時間辯證法的現象學運用。由此可見，馬克思的時間辯證法與現象學方法卻是有著內在的接洽。

至于馬克思為什么會轉向人學現象學？有學者認為，馬克思之所以在探究共產主義問題之后轉向批判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主要是由于馬克思“以此來區別于當時的德國青年黑格爾派和一切德法社會主義思想家的研究語境”。

借此，馬克思以費爾巴哈式的人學現象學方法作為批判社會現實的一種新模式。對此，有學者認為：“馬克思以費爾巴哈哲學人本主義為基礎，以經濟學研究為中介，通過費爾巴哈哲學與黑格爾哲學的相互闡釋，從而建構出自己的人學現象學?！?/p>

無論馬克思轉向現象學的原因是什么，至少有一點是可以確認的，那就是馬克思在社會現實批判的過程中確實運用了現象學方法，這是馬克思時間辯證法現象學運用的一次確證。而且，馬克思不僅在方法論上運用了人學現象學方法，在本體論的意義上，馬克思也第一次將“人的存在”的研究提升到現象學層次。這主要體現于他對感性的本體論證明。

其次，時間辯證法為人學現象學奠基。在馬克思那里，“感性”在本質上是一種“主體間性”。作為一種主體間性，感性是人的一種積極的存在，不僅是人的歷史性的尺度，而且是人類社會發展的空間。“在人類存在中，存在辯證地變成‘自為’主體，這種人類的存在承載原初的時間性，并且意識到辯證必然性（作為其原初有限性）。人類存在是存在論沉思的出發點?！痹隈R克思看來，“感性”的這種主體間性在歷時態（時間）上表現為歷史性，在共時態（空間）上則表現為社會性。

在共時態上，感性是人區別于動物的前提，又是人類社會的基礎。人的存在是一種感性的、豐富的存在。相反，對于動物或者異化了的人而言，只有感官，沒有感性?！皯n心忡忡的、貧窮的人對最美麗的景色都沒有什么感覺；經營礦物的商人只看到礦物的商業價值，而看不到礦物的美和獨特性；他沒有礦物學的感覺”。

而且，動物只根據直接的肉體需要進行生產，而人的生產卻可以不受肉體需要的支配進行真正超越任何物種的社會性生產。因為人的存在是一種對象性的存在，一種主體間性的存在?！案杏X在自己的實踐中直接成為理論家。感覺為了物而同物發生關系，但物本身是對自身和對人的一種對象性的、人的關系，反過來也是這樣。”因此，感性是一切科學的基礎，科學只有從“感性意識”和“感性需要”這兩種形式的感性出發，才是現實的科學。“全部歷史是為了使‘人’成為感性意識的對象和使‘人作為人’的需要成為需要而作準備的歷史（發展的歷史）。”感性，是人作為人而成為人的前提，也是人的器官成為“社會器官”的基礎。

在歷時態上，感性是作為人類整體的社會史和自然史的集合，是社會人與自然人的合體。因為“歷史本身是自然史的一個現實部分，即自然界生成為人這一過程的一個現實部分”。“直接的感性自然界，對人來說直接是人的感性”。

反過來也一樣，感性的人對于自然界而言則是感性地存在著的“人”。因此，人的第一個對象，就是作為人與自然的集合的“感性”。

這樣一來，馬克思的“感性”就有了本體論的意義。在回應“誰生出了第一個人和整個自然界”這一追問時，馬克思指出：“不要那樣想，也不要那樣向我提問，因為一旦你那樣想，那樣提問，你就會把自然界的存在和人的存在抽象掉，這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因為“整個所謂世界歷史不外是人通過人的勞動而誕生的過程，是自然界對人來說的生成過程，所以關于他通過自身而誕生、關于他的形成過程，他有直觀的、無可辯駁的證明”。也就是說，“人的對象性的實踐存在是一種在感性中直接給予的明證性，是通過現象學還原后真正的、終極的‘現象學剩余’，它是不可追溯、不可詰問的，是第一性的”。

至此，馬克思完成了其關于感性的本體論證明。

作為形體化的時間，感性是一團燃燒著的“火”，一團彰顯著生命活動的“火”。這團“活火”點燃了現象界之光，照亮了現實，把神秘的“人”刺回現實，把遙遠的“時間”還原為當下。一如馬克思所言：“全部社會生活在本質上是實踐的。凡是把理論引向神秘主義的神秘東西，都能在人的實踐中以及對這種實踐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決”。

馬克思以感性的人學現象學批判了現實社會，將異化了的人還原為感性的人，將異化的時間還原為自由生命的時間，實現了時間觀念的變革！

最后，“人的存在方式之生命形態”與“人的生命之存在方式”之耦合。如果說馬克思的時間辯證法揭示了人的存在方式之生命形態，那么其人學現象學則是對人的生命之存在方式的一種哲學表征。因此，馬克思的時間辯證法與其人學現象學所彰顯的，正是時間與生命的耦合。

在馬克思那里，感性是形體化的時間，作為感性活動的勞動則是“活的時間”。這一活的時間所彰顯的，正是人的現實存在方式。作為活的時間，勞動本應是人的自由自覺的創造性活動，是人的本質力量的一種外化。但是，在現實生活中，受資本的控制，原本自由的創造性勞動被機器所規訓。勞動陷入了資本的邏輯陷阱。原本處于生產主體地位的勞動者只能站在機器的旁邊，成為機器的一個“部件”。作為存在方式，勞動出現了異化。生命的時間變成了機器的時間、資本掌控的時間。在資本的邏輯下，機器被資本收編，成為支配勞動時間的強工具，進一步擴大了對剩余時間的剝奪。如此，不僅勞動時間被資本所掌控，就連本應屬于工人恢復勞動力的休閑時間也難逃資本的魔掌。自由時間在機器體系的設置下變成了消費時間。

這樣一來，資本對剩余時間的掠奪就涵蓋了勞動時間和自由時間，從生產領域進入消費領域。消費社會成為資本新辟的剝奪剩余價值的主戰場。資本憑借著機器體系這一強大的工具，將人們拋入了難以反抗的景觀社會。在資本的支配下，機器充當著人們生活方式的指揮棒。掌控著生活節奏和生存狀態的，不是人們內心的期許，而是資本的邏輯與機器的體系。如此，資本邏輯下的時間面相正是人的存在方式之生命形態，一種異化了的生命形態。馬克思正是通過其時間的辯證法，將人的存在方式之生命形態揭示出來，撕開機器文明的面紗，揭露資本“吃人”的本性。

與時間辯證法旨歸相契合，馬克思的人學現象學也是以人的生命為中心闡釋人所應然的存在方式。不同的是，馬克思的人學現象學通過面向人的“自由生命”本身去分析“人的本質”。在馬克思看來，“人的本質”主要表象在“人與自身”“人與自然”“人與人”的關系之中。

其一，關于“人與自身”的關系，馬克思指出：“只有當對象對人來說成為人的對象或者說成為對象性的人的時候，人才不致于在自己的對象中喪失自身?！?/p>

也就是說，人是一種對象性的存在。對人而言，其勞動以及勞動對象都是“人的本質”之表象，是“人的本質”之外化。而且，只有當勞動對象成為“社會”的對象、勞動主體成為“社會”的主體時，人才能作為人而成為人。其二，“人與自然”的關系直接地就是對象性的關系，就是人與人的關系?！斑@種關系通過感性的形式，作為一種顯而易見的事實，表現出人的本質在何種程度上對人來說成為自然，或者自然在何種程度上成為人具有人的本質。”

在馬克思看來，自然是人化了的自然，人也是自然化了的人。人與自然的關系就是人與人的關系。其三，馬克思以“人與人”的關系對“人的本質”作了高度的概括：“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

在馬克思看來，人的存在是一種關系性的存在，人有著區別于動物的與生俱來的“社會”胎記，一種使人作為人而成為人的類胎記。就此而言，人的生命形態應是一種彰顯人的本質力量的對象性存在，一種社會性的存在。

綜上所述，不難發現，馬克思的時間辯證法與人學現象學在“人的存在方式”及“自由的生命”等方面有著驚人的暗合：前者以時間與存在為主旨，后者以自由與生命為旨歸，兩者共同實現了時間與生命的耦合。在這種時間與生命的耦合中，馬克思的時間辯證法與其人學現象學共同為人的存在方式指明了方向，對人類文明新形態的探索有著積極的啟示作用。

三、時間辯證法與人類文明新形態的構建

在古希臘，人們普遍認為只要依靠數學和幾何學等此類具有“無時間”特性的科學技術，就能使人類世界擺脫時間的限制，以此不斷促進人類社會向前推進。

這一關于人類文明的論斷幾乎從古希臘一直延續至今。與這一觀點不同，馬克思對人類文明新形態的構建做了深刻的反思。在他看來，這種“無時間”的人類文明最終會淪為“無人類”的文明。因為在這種擺脫“時間性”的科學技術操控下，作為有限時間的生命體，勞動者必然被機器的齒輪所吞噬，鮮活的生命必定淪為冰冷機器體系中的一個部件。因此，馬克思通過時間辯證法闡釋了人的存在方式之時間面相，揭示了資本文明在改善人類生活方式的同時，讓人類迷失了自身本真的生存方式和生命本色。因為“就人與自然的關系而言，人來自于自然，終究還要回歸于自然，人與自然的相互分離甚至對立必然要走向本質的統一關系；就人與人的關系而言，人在物的依賴之下走出人與人的相互依賴關系獲得獨立性之后，也必然走向自由人的聯合體；就人與自身的關系而言，在以‘種’的思維從單純生物生命的角度把自己理解為‘神化人’、‘物化人’之后，人必將立足于自己，從‘類’的角度把自己理解為‘人化人’”。

相應地，作為人類發展過程中的更高階段，人類文明新形態的構建必然涵括此三重關系的協調。據此，我們試圖以“人的存在方式”為視角，從“人與自然”“人與人”和“人與自身”三個方面論述馬克思時間辯證法對人類文明新形態的啟示。

第一，恢復自然與人的本真生命，這是人與自然和諧共存的基礎。在馬克思那里，“人與自然”是同一事物的一體兩面。也就是說，人是自然化的人，自然也是人化的自然。一方面，自然是作為一個整體存在著，萬事萬物都屬于自然，人也不例外，來自自然，也必然回歸自然；另一方面，與其他動物不同，雖然人來自自然，但是人有一種“超越自然”的天性。對自然而言，人是一種挑戰性的存在。這種挑戰主要體現于人的感性活動，即勞動。

作為人的一種獨特的存在方式，勞動既是使自然“人化”的手段，也是人的本質力量“自然化”的目的。因此，勞動成為了人與自然互動的一個核心媒介。如何處理好人與自然的關系，關鍵在于如何把握“人的本質力量”的外化過程。正是在這一意義上，馬克思指出：“工業的歷史和工業的已經生成的對象性的存在，是一本打開了的關于人的本質力量的書，是感性地擺在我們面前的人的心理學?！?/p>

也就是說，在人類發展過程中，如何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諧共存是人類必須面對的一道難題。

因此，在人類文明新形態的構建過程中，一方面，我們不可能停下發展的步伐，拋棄已有的文明或退回到原始的社會，這是對人的本質力量的一種否定；另一方面，我們應充分尊重自然規律，在人的自然化過程中兼顧自然的人化，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諧。因為“人的本性必然會引人走向這樣的發展結局，到那時人屬于自然，自然也屬于人，人即世界，世界也即是人，人天融合為一體，成為普遍的類存在”。

但是，人與自然的這種積極共存被資本文明所拋棄。在資本的邏輯下，人類發展所取得的“進步”是以人性的喪失和自然的惡化為代價的。這與資本的天性有關，因為資本只關注自身的無限增殖，從不關心身外的人與自然。鑒此，人類文明新形態的構建必須沖破資本的牢籠，跳出資本的邏輯，恢復人與自然的本真生命的發展路徑，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諧共存。

第二，人的獨立性，這是人與人平等共處的前提。要處理好人與自然的和諧共存關系，關鍵在于協調好“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因為“人對自然的占有和掠奪，實質只是人對人的占有和掠奪，只有當個人在全面發展基礎上走向類的聯合之時，人與自然也才能進入更高一層的一體化關系”。

因此，人類文明新形態的構建，關鍵在于人與人關系的協調。在馬克思看來，人與人之間的平等共處，應建立在人的獨立性這一基礎之上。以人類文明形態的視角觀之，人的存在方式在不同的歷史發展階段有著不同的表現方式：“人的依賴關系（起初完全是自然發生的），是最初的社會形態，在這種形態下，人的生產能力只是在狹窄的范圍內和孤立的地點上發展著。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是第二大形態，在這種形態下，才形成普遍的社會物質變換，全面的關系，多方面的需求以及全面的能力的體系。建立在個人全面發展和他們共同的社會生產能力成為他們的社會財富這一基礎上的自由個性，是第三個階段?！?/p>

在前資本主義社會，人的存在方式主要表現為“人的依賴”。在這一人類文明形態中，人的獨立性非常有限，甚至可以說幾乎沒有人的獨立性，因為這是以人的依賴關系為基礎的社會形態。

到了資本主義社會，人的獨立性取得了非常大的突破，人人都可以獲得自己的獨立人格。但是，資本文明下的這種人的獨立性是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也就是說，資本文明下的獨立人格被遮蔽了，雖然人們沖破了人身依附的“囚籠”，但是卻陷入了資本早已設置好的一個隱性“裝置”。在這里，人的獨立性只能訴諸“他物”（資本），人的本質仍然得不到應有的確證。一如馬克思所描述的：資本家昂首闊步，“笑容滿面，雄心勃勃”，而雇傭工人只能尾隨其后，“戰戰兢兢，畏縮不前”。資本家前途無量，而雇傭工人“像在市場上出賣了自己的皮一樣，只有一個前途——讓人來鞣”。

從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存在方式可以看出，資本所打破的人身依附關系，只是為其無限增殖掃清障礙，獲得更多的自由勞動力，絕不是為了獲得人的獨立性，更不是為了實現個人的自由發展。

因此，人們所構建的人類文明新形態，應是馬克思所倡導的“自由王國”。在這一新文明形態中，人的獨立性得到真正的確立，人的本質也得到應有的提高。具有獨立人格的人真正從“他者”中解放出來，處于一種“作為人而成為人”的存在狀態。每個人都實現了對“人的依賴”和“物的依賴”的超越，獲得了完全的獨立性。在這里，人與人完全處于一種平等的狀態，每個人的發展都能成為他人發展的前提，每個人都能實現自由而全面的發展。

第三，“類”存在，這是人自由全面發展的基石。人與自身的關系是構建人類文明新形態最重要的關系，因為這是個人正確處理自己與他人、自己與自然關系的前提。因此，在處理人與自身的關系時，要區別于動物的僅僅停留于“種”的尺度，即只根據自身種的需要展開生命活動。人要從“自己作為人而成為人”的角度發展自身，這是實現個人自由全面發展的前提。因為，人與動物的最大區別在于，人可以按照任何一個種的尺度進行生命活動，可以擺脫肉體需要的束縛進行“社會性”的生產，而且只有進行“社會性”的生產才是人的真正的自由生命活動。

因此，“社會性”的自由生命活動才是人所應然的存在方式，這是一種“類”的存在方式?！叭艘蔀槿恕?，必須（1）超越本能生命，達到自我主宰（‘自主生命’）；（2）超越個體自我，與他人的本質結為一體（‘社會生命’）；（3）超越物種界限，通過變革對象與世界達到一體關系（‘自由生命’）。”也就是說，人在成為其自身的過程中，需要實現對本能生命、個體自我和物種界限的超越，進而實現“自主生命”“社會生命”和“自由生命”的統一。

在人對自己的關系中，要實現自身的自由全面發展，人的存在方式不能處于一種與他人、他物相對立的狀態。相反，人應該以一種“類”的存在方式去包容“他者”，與“他者”建立內在統一的類存在，進而彰顯人的自由生命之“類”特性。因此，人類文明新形態中的人的存在方式應以“自由全面的發展”為導向，以打破“人的依賴”和“物的依賴”之束縛為目標，充分實現人的獨立性，使人的本質得到應有的確證，使人的生命本色得到應有的彰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