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的詩（八首）

如果長久地觀察一棵樹

起初，他只是沉迷于尋找

一個更好的拍攝角度

長鏡頭，短鏡頭，近景，遠景

在一棵樹的渺小和被放大的細節中游戲

后來，他發現光線的秘密

清晨，黃昏，陰天，雨天

一棵樹仿佛有了靈魂

在明暗的節奏和韻律中舞動

當他開始迷戀色彩

新綠，濃綠，土黃，金黃

他觸摸到一棵樹的溫度

在濃淡相宜中起伏

他有時閉著眼睛休息

葉子們在高空竊竊私語

他聽到它們在秋風中告別

歡樂的情誼醍醐灌頂而下

直至最后一枚葉片躺在地上

薄脆的軀體散發著溫暖的光輝

他拍下它驚人的美麗

連同土地凜冽的氣息

冬天來了，一切柔軟的遮蔽都褪去了

堅硬的樹干樹枝樹刺，赤裸地伸向天空

那黝黑的，剛健的，生命的智慧

讓他流下眼淚

一片落葉的回憶

三月，一個孩子為我嫩嫩的顏色驚叫

她或許寫了一首詩，記下我們初見的欣喜

五月，我的茂密遮住一位母親從窗戶投出的

目光

每個清晨，她用目光護送一個小小的身影走

過我身旁

七月，雨季來臨，還有一場冰雹。我有一些對抗

一些英勇，一些激烈，一些飄搖，然后是長長

的疲倦

現在是九月。昨晚，一輪圓月從頭頂沐浴我

是時候了，我無為的一生被鄉愁收回。

躺在屋頂，被吹落地面之前，

我聽見那個孩子在晨光中驚叫：

媽媽，只一個晚上

一樹的葉子全落了！

天亮后，車輪轟然碾過我枯脆的軀體

定然不知我有過怎樣豐美幸福的一生

合歡

一大片草地上

有一棵樹，只有一棵

每次走過那片草地

我都用目光擁抱它

從上到下，從下到上

彎曲的樹干，還不夠茁壯

不太茂密的樹冠，仿佛未成年

我慷慨用力地送去

有些近視又有些老花的目光

希望我們彼此溫暖

在南來北往的風中

除此之外，我想不出

還能為它做些什么

可是后來，我才知道

它叫合歡

我不由得暗暗羞愧

我憐憫它的孤單

而它教育我，要懂得

與自己合歡

生命之樹

——兼致畫家汪鈺林先生

有時它是綠色的

繁茂，厚重，遮天蔽日

滿滿的葉綠素在齊聲歡呼

一頭牛找到了一生的庇護

有時它是紅色的

綴滿閃閃發光的鈴鐺

祝福的回聲波濤涌動

一片梵音在天地間搖曳

如果它是白色的

它一定超乎于雪

盛大而純凈的虛空

一個人走入了喜悅與安寧

“您畫的是什么樹？好美！”我問

“生命之樹。”他回答

他已經85歲了

一直在努力收集那些

由遠及近的微小的光芒

讓畫布上的每一棵樹每一片葉

都有靈魂

詩意依賴

一位同事和我說

他喜歡凌霄花

攀緣在樹上很漂亮

我的反應是友邦驚詫狀

自從讀了舒婷的《致橡樹》

凌霄花就以品質不高

被我鄙夷，我的驚詫

不是因為有人喜歡它

我的驚詫

是我看到了一首詩

如何改變了一種花

以及，如何改變了我

那棵安睡在夜色中的樹

那棵安睡在夜色中的樹

仿佛安睡在我的懷抱

我聽見它甜美的呼吸

或者是我紊亂的心跳

此刻，秋天正在降臨

月光下白露凝霜

月光下那棵樹安睡如美人

它不像我一樣悲秋傷月

它飄落的葉子，是對季節的歌頌

我聽見它身體里從未停止的

豐饒的生長，如同我身體里

遙相呼應的迅速的凋敗

那棵安睡在夜色中的樹

看上去，不像我這樣

被一首詩糾纏不休，仿佛

被命運 糾纏 不休

一棵銀杏比一棵銀杏瘦

一棵銀杏在我們散步時落下一片葉子

一棵銀杏結滿了沉甸甸的白色果子

一棵銀杏看見一個女孩撿起落葉夾入書中

一棵銀杏不知道一條圍巾的落款是它的葉片

一棵銀杏被連根拔起從平原運往高原

一棵銀杏在去年的春風中植在這條道旁

一棵銀杏在今年春天沒有長出綠芽

一棵銀杏在老家一座寺廟門口活了五千年

一棵銀杏比一棵銀杏瘦

一棵銀杏比一棵銀杏勇敢

一棵銀杏助人為樂

一棵銀杏憂郁迷人

一棵銀杏剛入秋就落光了葉子

一棵銀杏在照片上灑滿金子般的光

一棵銀杏堆了一地的枯葉上一個孩子高興地

踩出脆裂聲

一棵銀杏堆了一地的枯葉上一只鳥在靜靜腐爛

在秋天有了悲傷的理由

秋天來了

銀杏的葉子落了

我們就有了悲傷的理由

在秋風中練習流淚

而不是在鏡子里模仿微笑

向大雁學習分別

而不是向語言索取溫暖

在秋天可以將悲傷端上桌面

一個人缺席

一首詩會飛來補位

成熟的事物正在衰敗

死亡在消解一切意義

在幸福中耗盡了愛情的女人

在秋天有了悲傷的理由

責任編輯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