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出基層官員的血肉

饒翔

楊少衡的中篇新作《左手》也可稱之為“縣委書記萬秉章的四個不眠夜”。四萬多字的篇幅所展開的故事時間跨越四個不尋常的夜晚，而其時間節點的設置還有更大的背景和玄機：它發生在主人公、縣委書記萬秉章任上主抓的北一水庫大壩開建前的一大控制性工程——“北一水庫導流洞”隧道即將貫通之際，常務副省長黃瑞中計劃前來實地考察項目并現場辦公，這是爭取省里重視、市里支持的絕佳時機；同時，萬秉章四年縣委書記任期將滿，從省政府辦公廳下來掛職擔任縣委副書記的邵乾有望接替，縣里的領導班子和政局面臨變動，因而這也是“辭舊迎新”的微妙時刻。

在如此特殊的當口，卻接連發生了幾件可能改變事態發展的事：一是萬秉章在省城聯系匯報工作時，父親突然病逝，他在夜色中直撲醫院，緊急處理后事；二是父親去世的第二晚，也就是出殯前夜，萬秉章在太平間外守夜，不料凌晨五時許接到緊急電話，被告知搶通中的隧道發生了塌方事故，有五位正在里邊施工作業的人員被埋在洞里，生死未卜，萬秉章等不及父親出殯便立即趕往事故現場；三是縣紀委書記王東鵬向萬秉章提供了邵乾涉嫌貪腐的線索，萬秉章在跟邵乾談話時對其做出提醒，而邵乾在各方緊急處理事故營救受困人員時，竟突然不知所終，萬秉章不得不在搶險的同時派人查找。

三件大事幾乎同時發生，可視為一種意外或巧合，小說，或者更具體地說是故事性強的小說，很大程度上需要依靠意外和巧合，為敘事注入動力，這不是問題，關鍵是看作者能否把這些巧合演繹得合情合理，令讀者信服；同時，要看作者能否借助這些巧合，更集中、更強烈，也更典型地表現人物、突出主題。作為一名功力不凡的小說家，楊少衡在這部小說中可以說是很好地實現了這樣的目標。

小說敘事在三件大事所引發的多線頭中穿插行進，情節密集，小說后半部敘事主要集中于對受困人員的營救進程和對邵乾去向的調查進展，營救行動緊張激動、扣人心弦，調查情況則懸念叢生、撲朔迷離。依靠作者巧妙的構思和高超的技巧，小說中事件環環相扣，線頭紛而不亂，矛盾集中爆發，人物內心起伏跌宕，性格張力凸顯。小說敘事調度從容有致，細節上別有用心，前有鋪墊，后有呼應。

在扎實的敘事之外，《左手》最值得稱道的是其對萬秉章這一人物的塑造。他是作者傾注筆力正面書寫刻畫的人物，被賦予了充分的個性與血肉，這個左撇子的縣委書記，正如“左手”所暗示的，是從普通人中凸顯出來的“這一個”。

這個基層官員出身基層，從平民子弟而大學生而政府公務員而一縣主官，靠的是踏實肯干和突出的工作能力。他當副區長時負責主持改建市區防洪堤工程，做得出彩，被提拔到市水利局當局長。上任不久，臺風大洪水掃蕩全市，本縣縣城淹了，市區防洪堤則穩如泰山。于是被派下來當了縣委書記，給他的任務中有一項就是要在北一水庫項目上實現突破。小說中，意外的麻煩事接二連三，他卻能在千頭萬緒中冷靜地調度人員、安排各項工作，可見心思縝密而有大將之風。他對屬下經常黑臉，因而被編排了很多段子，但他在領導班子中其實是有威信的，能指揮得動。同時，在囑咐家人如何對待吊唁者的禮金（登記在冊一律退還）、安排出殯的儀式（“按公家的來”），對邵乾的談話，甚至面對對自己的舉報等種種細節上，可以見出，這是一個講規矩、守底線的官員，如同他的名字“秉章”。

這么一個好官，被人詬病最多的卻是“只顧自己”。在縣里財政吃緊的情況下，他強行推進北一水庫項目，停發了本縣機關事業單位職工的生活補貼，使一些人的利益受損；于是被舉報挪用林業專項資金而受到處分，仕途受挫。有人傳播“秉章左書”的段子，暗指萬秉章只顧自己留名聲，寧可大家少拿錢。“只顧自己”也等于是“自私”。對政府官員的最高要求是“公而忘私”，可是如何徹底區分公與私呢？就如萬秉章力抓北一水庫項目固然是為了個人的政績、名聲甚或未來上升的空間，但同時不也是為了身后的萬家燈火嗎？“萬秉章承認，他在這里挖隧道，修水庫是顧自己，因為他是縣委書記，任務在身。跟邵乾談話也一樣，如果邵乾在本縣出事被查，作為縣委書記他有責任，于他也好比‘如喪考妣，沒法交代。他承認這也是顧自己。有問題嗎？”“他只顧自己嗎？當然是。臉黑嘴臭就是顧自己。作為縣委書記，這個洞這個水庫都是他的。縣城十幾萬人受淹，隧道里五個人受困，還有邵乾不開手機也一樣，都是他的事。班子里的人，歐棟、張弛、王東鵬等等都不能丟，個個得顧，顧他們就是顧自己。”這樣的“公私之辨”，使人物、也使小說具有了深度。

甚至親妹妹也因為父親的死埋怨萬秉章“只顧自己”，讓父親白死了，因為他為了顧全大局，或者往小了說，他就是顧忌頂頭上司韓文生而不追究醫院和醫生的責任，還在給韓文生的短信中“懂事”地以“職萬秉章”的自稱表明態度，我們由此體會到了一個中年男人的沉重與屈辱，也體會到了在權力結構中一個基層官員的卑微與困頓，這種卑微與困頓，既表現在捉襟見肘、也處處掣肘的條件下推進工作的艱難，也分外真切地體現在“職萬秉章”短短四字中，還體現在當受困人員被成功營救時，“萬秉章站在一旁，沒有鼓掌，也沒有發聲。他只是靜靜看著，如釋重負”，這力透紙背的一筆。

《左手》讓我們再次感受了經典現實主義的魅力。長時間來，楊少衡以他品質優良的所謂“官場小說”為讀者熟知。在我看來，楊少衡的這些作品不同于魯迅所批評的“辭氣浮露，筆無藏鋒”的譴責小說，也絕非官場（職場）權謀教科書，其對“官場小說”最大的貢獻恰恰是以扎實的寫實來對官場去神秘化、去黑幕化。《左手》中雖然也隱約寫到權力腐敗，但它對邵乾等人不正當行徑都是以虛寫來處理的，而集中筆力實寫萬秉章，讓我們在他的兩次默默哭泣，在他對生命的珍視、對責任的擔當，在他的生死抉擇中，感受到溫潤的人性之光。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