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在心底的曠野（組詩）

夭夭

九月的稻田

九月的稻田如此遼闊，

像無垠中的某個補丁，像鐮刀

與鐮刀碰撞后遺落的火花。

它的歸宿就是火花的深處，

不叛逆，不悲愴，

猶如黃昏中怒放的向日葵。

穿過一片野樹林，我想起

早逝的勞作者，死于飽滿，

死于低垂的眼眸。

慢些，給它一支歌，輕輕地唱，

再慢些，給它麻繩，給它秋天的

前生后世，捆住黃金般的身子。

安靜之物

靜到不能自已了……愛它吧，

把它帶回遙遠的年代，

賜它明鏡，賜它種因種果，

賜它一邊自盡一邊收攏世間的歧途。

它構成了某個瞬間，

在光的照耀下，反射出一種

接近天涯陌路的美。

一些雪盲目地下著，海水在

飲泣。身上的寒窗、結了蛛網的

陋室在相互抵抗……

終于要放下了，聽不見的

鼓聲把它送到一陣動蕩里。

夏天 騎單車的少年

多像一陣急急的風

從夏天的眼前一閃而過，

蟬鳴，樹蔭，還未拔節的秧苗，

在他的歡愉里盤根交錯。

是時候了，給人生一句動蕩的誓言

像火苗一樣，在公路的苦楚里跳動。

像焦灼的無處喧囂的目光，

從情竇初開的這一頭淌到那一頭。

總有一種綠，要咽下這燥熱的時日

而云朵在天上，噴薄出絲綢一樣的波浪。

這神秘的年紀，他的孤寂是一口深井，

正源源不斷涌出閃耀的清晨和黃昏。

那個盲人

車輛在道路上橫行，

嬰兒回到母腹，像一滴年幼的雨。

木樁在飛奔，

更多的樹退到更遠的責難中。

窗口深深陷進去，沒有眼睛的張望，

燈火里有一場落日，

因為就要被夜晚剝光而羞愧。

……他看不見我

迎著他，試圖用一個女人的蒼茫問候并照耀他，

多么多余，他拐杖發出的聲音足以震碎傍晚的血肉。

他指引我，從一座橋走向草地

從廣場走向不做聲的傾瀉中。

已經別無選擇了，

我沿著他望見的事物輾轉奔波。

梧 桐

它漸漸稀疏了。細雨中，

一座淌著汁液的廢墟，

令塵世變得更加深沉。

終于走到這里了。默認一切

突如其來的光和黑暗，

猶如默認枯掉的一生。

要有多情的人，要有燃起的

悲傷引路，要各自深陷其中，

慢慢落在消逝的臉上。

裂隙、小徑、隱約可見的

寂靜之物……

你要的都在這里，我說。

夕陽中，那些葉子將要

埋掉自己，那些枝條

默默抽打著世界的某處。

破碎的鏡子

它照見了無數個我，

卑微的，正直的，令人作嘔的……

我厭倦了這些，

我渴望在其中找到你哆嗦的身子，

和吹過的哨聲。

這不是生活，

這是一個時代，

不需要黃金，只需要一張清晰的臉。

無數個身世，

牽動單薄的軀體，

戴綠頭巾的母親，

酗酒的父親……

大雪又沒了膝蓋，

枯骨埋于地下，一天又一天。

——這多像一場虛空，

一根中年的刺，在破碎中起身，挖掘。

估衣店

每一匹布都含著陳舊的冤屈，

含著死者落下的烏云。

誰在千篇一律地消磨它們？

室外暴雨如注，那么多被舍棄的

身子曾經來過這里。

天色昏暗，每一個針眼

都是枯井，啜飲光，

也啜飲沉在心底的曠野。

無數個長夜，它們退回

鏡子里，退回討價還價的唇齒間，

年復一年，恍若不息的急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