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的河西走廊（組詩）

耿翔

日光就是一味藥

日光撲面

日光像抓住了

我們身臨敦煌的心跳，在它的撲面里

萬物昂起頭

在敦煌

日光就是一味藥

一味讓沙地，不再失去蟲子哀鳴的藥

那些羊群，也像從一些蓑草上

低頭吃著

日光的藥。它們看向我的

眼里，像涌出一個(gè)人慈悲的淚水

也是那些每天，把自己融化進(jìn)石窟的日光

沿著時(shí)間烙印，壁畫上的傷口

以一味藥，所能生出的慈悲心腸

修復(fù)它們。盛開在藻井里的

那些蓮花，被日光的

藥味，反復(fù)滋養(yǎng)

滴在萬物身上，敦煌的日光

沒有一滴，不是一味藥

一道沙的山梁

被風(fēng)堆起來，一道沙的山梁

平靜得

多么像一碗

凈水

端在敦煌的手里，這一碗凈水

它在早先，就是一道沙的山梁

祁連山中

它素面朝天，它被牧羊人

趕著羊群，啃嚙舊年的蓑草

追趕著一只沙狐的

獵戶，也在此

過夜

那些最初在這里歇過腳的人，他們怎么想起

在一道沙的山梁上，開窟造像

印在心中

那些影稿，是他們在路上

見過面的行者，一匹馬背上

也有一道，比敦煌

還要遙遠(yuǎn)的沙梁

被后人敬仰，那些前赴后繼的工匠們

讓一道沙的山梁，成為手端

一碗凈水的敦煌

身體的河西走廊

看見敦煌

看見河西走廊

在被寺廟連接起來的大地上，在所有云朵下

我開始上路

向著寬廣的大地，向著它的一個(gè)方向走去

我的心里，也被鑿出一條狹長的

河西走廊

它被祁連山，多年修正著

血肉里的走向

鷹在天上，寺在山中

寺在山中，馬也在山中

應(yīng)該有一匹馬，它曾經(jīng)慷慨地馱著我一個(gè)人

去了肅州的馬蹄寺，去了涼州的

天梯山，也去了炳靈寺

留在那里

一些碗口大的

馬蹄里

踩滿了我的過去

這么多寺廟，星宿一樣

遍布我身體的河西走廊

被祁連山上的雪光照耀，它們最終把我

從一只鷹的目光里，從一匹馬的

背上，一路送向敦煌

雙魚宮

壁畫上，一個(gè)土瓷的盤子里

一對魚，游出沙漠的干旱

一個(gè)土瓷燒制的盤子，它放在敦煌

就像星空在它的圖譜中運(yùn)行，一對用生死

游進(jìn)去的魚，為自己

終身命名

它們身上，那些清晰的紋理

像懷抱的星辰

云在尾上，風(fēng)在眼中

雙魚宮，這一對忍受著駱駝遭遇過的干旱

從沙漠的幻象中，游出去的魚

它像敦煌的，另一個(gè)靈魂

在星空的藍(lán)色里

找到了大地上，不曾擁有的水

在敦煌，一對游過頭頂?shù)聂~

代表著

行至春天的星空

雪 水

那些從祁連山的冰川上，消融過疼痛的雪水

帶著一身亮眼的光芒，穿過沙漠

開天辟地，敦煌也因此

擁有了一條河流

那些在沙地上，哀鳴了一個(gè)夏天的蟲子

可以飲上一滴，清涼的雪水

把埋伏在身體里的

火氣降到最低

在每一粒沙子上，爬行的蟲子

以微小的身體，穿過了涼州

穿過一條河流里的雪水，飲醉過天馬的涼州

它以鐵蹄，踩出沙地十八拍

為敦煌擊打著，天上人間的節(jié)奏

那些自古，生活在這里

從鳴禽的叫聲里，聽天書的人

他們身邊的，莊稼

也被雪水澆灌

坐在敦煌，這些讓天空淡泊下來的事物

被雪水滋養(yǎng)出，一身的靜氣

雪在山上

飛過天空，這些鳴禽

長在地上，這些草木

在敦煌，所有坐在

三危山上的生靈，心懷著風(fēng)輕云淡的念想

天地之間，被一條河流里的雪水

撫摸過身體，那些低著頭

走路的人

他們的心上，坐滿了

鳴禽，草木的身影

牽在他們手中，一匹解甲歸田的馬

一定為敦煌，馱運(yùn)過太多的

天下經(jīng)卷，也馱運(yùn)過

一卷絲織的千里江山。被雪水

渾身打濕的馬，天地漫卷在

它們的鬃毛里

盡顯人間靜氣

這些鳴禽，這些草木

雪在山上，水在心中

化 身

一塊云彩

一塊有恩有義

在雨水和谷雨里，飛過敦煌的云彩

它落在哪里

在敦煌

沒有一片閑著的云彩

那些從河邊飛過，會把一河清涼的雪水

帶上的云彩，在敦煌

它們一定被鑲在，一座石窟里

最明亮的地方，貼著神靈的

一輪耳垂

云彩，也會說話

被雪水洇濕，敦煌的云彩

會把眾多文字，印在天上

一塊云彩

一塊有恩有義的云彩，它在敦煌

就是生靈，往來于天上

人間的化身

聽了一夜的鳴沙山

被我安放在心里，聽了一夜的鳴沙山

它在撫平，那些踩碎在駱駝蹄下的一道山脊

一棵蓑草

夜里的鳴沙山，像敦煌打開了自己

那么多，埋藏在心里的幽怨

稠如繁星

多過沙子

這些幽怨，被鳴沙

像從一個(gè)人，敞開給敦煌的胸懷里吹拂出來

一樣低沉的嗓音，一樣粗重的呼吸

鳴沙山，你讓我聽見了自己

第一道日光

坐在暗淡了一夜的石窟里，醒來的佛

身心燦爛，因?yàn)槊刻煺樟炼鼗偷牡谝坏廊展?/p>

被請進(jìn)來

天地高遠(yuǎn)，被請進(jìn)石窟里的

第一道日光，像帶著千里江山之上

一朵云

一只鳥

對敦煌生出的心相

日光燦爛，像在每一尊佛醒來的眉心

按下一天的新印，衣著素樸

不能落下

一絲微塵

日光里，風(fēng)在緩緩吹拂

等我?guī)е鴫m煙里的陽光，帶著一朵云

一只鳥，也在我身上生出

對于敦煌的心相

進(jìn)到石窟里，迎面的

一切事物

都很燦爛

在敦煌：

佛在石窟里醒來，佛為石窟開光

人在大地上醒來，人為大地開光

一只頭羊

雪落著，從一只頭羊的眼里

冰蝴蝶

一件敦煌的雪衣

一只頭羊，在敦煌隱沒萬物的落雪里

從遠(yuǎn)離嘴邊的蓑草上，它看見了

飛過沙地的

那些冰蝴蝶，像從天地敞開的

洞窟里飛出。一只頭羊身上

落下的雪，被裁剪后

像一件雪衣的冰蝴蝶

在一只頭羊的眼里，一場初雪后的敦煌

萬物隱去，只有一件冰蝴蝶的

雪衣，披在三危山

從石頭縫里，涼下去的身上

送我到山頂，追著雪花

一只頭羊，也在寂靜的

山坡上開口唱歌

一只頭羊，在一場落雪天里

給了萬物，去看敦煌的目光

大朵雪花

大朵雪花

落在敦煌之地

三危山在一身縞素里，看見吹了一年的風(fēng)

平靜下來

雪落敦煌，雪像帶著

一門心愿，抹去那些留在大地上

風(fēng)沙吹不走，也填不平的

駱駝的腳印，鹿的腳印

被一只鷹，從空中看見

看見這些

朝拜者，集體的

腳印

只要雪落下來，為敦煌

打一塊干凈透明的冰，就成了每一個(gè)人

要從河邊，或懸崖上

去盡力，做好的一件事情

一個(gè)冬天，一只鳥

也不忘以喙啄冰

取出，一滴凈水

大朵雪花

也把敦煌，鋪展成一張柔軟干凈的縞素

讓一匹駱駝，代表行者

踩下，新的腳印

一盞心燈

有一盞心燈

總在一個(gè)意想不到的時(shí)辰

被一滴淚水或一聲嘆息點(diǎn)亮

能被敦煌帶著

一聲蟲鳴在沙地上

點(diǎn)亮昨夜狂雪

暗劃出的雪線

只有敦煌

以它的一粒寂靜著的沙

突然從一陣風(fēng)中，擊打鑿滿洞窟的山崖

而閃爍出的，肉眼看不見的火花

在每個(gè)走近，它的人身上落下

像一道，雪亮的光

被每個(gè)時(shí)辰，打磨過的事物

在敦煌，就是等待

一盞心燈會被什么點(diǎn)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