焊接生活更多的補丁（組詩）

青林

一只手上有兩種顏色的泡

一滴黑夜是血泡，一滴白晝是聚集的苦水

同時出現是對虛無的藐視

手握黑白的人，尋找春天的人

還有試圖在鐵里種麥子的人

從疼中挖掘著甜蜜

詩解釋著幻境，拳頭和心臟那么大

有力氣絲縷不絕

當我起身去焊接更多生活的補丁

一下又一下

我點亮了瞬間

總會有一塊鐵

毫無用處，面對割槍

沒有絲毫的抵抗力

被扔在雪地里會悄悄變形

感動雪的部分率先抵達的是銹

關于春天的消息和鐵不發生關系

它只想做一塊幸運的廢鐵

被拾荒者撿走，進入廢品站

再丟進熔爐

就像落日投入遲暮天空

濺起那么多的星光

七個人

好像農民工這幾個字

從來不接近詩意

有七個每天一起喝酒的兄弟

現在被一起挖出來，他們在混凝土里

是有溫度的石頭

天塌下來也不過如此

給他們洗干凈血和泥沙

換身好衣服

送他們回家，要過年了

七個人，七堆哭泣的火

突然寂靜

有一分鐘，攪拌機突然就停止運行

沒有腳步聲，沒有鐵碰撞水泥路面聲

這么靜，我忽然從料峭的懸崖跌落

我想聽焦慮不安的蚊蟲翅膀的震顫

我想聽陽光在水面折斷的脆響

我想聽債主的喋喋不休

我想聽衣服在釘子尖上的掙扎

我想聽孩子的歡快

我想聽我的心跳，這寂靜的慌亂

這一分鐘還原了一個人的恍惚

除了聽見血液在汩汩奔流

就像宿命的墓地石碑

它看萬物沒有活著的

這突然的寂靜

讓人心驚

和鐵一起生銹

不論什么話，只能和鐵說

它是最好的傾聽者

從不打斷任何人的喋喋不休

我像一個病人在不斷地掏空自己

又不斷地把自己填滿

只有鐵理解的時候，我和鐵一樣用力活著

感謝鐵，擁抱鐵

寒風中它會給我冰涼的溫度

其實我更多的時候只是和鐵對視

更多的讓沉默進入彼此的身體

并且和鐵一起

生銹

工作服

黃昏遼闊

給我穿的衣服涂了層光

雖然那只是一件工服，有三角形的破洞

丟失過一枚扣子，已經看不出無數滴汗水在纖維里凝結成潔白的鹽

滯留的疲憊還在

這樣的黃昏是多么寧靜

我騎著自行車穿過無數個瞬間

林蔭路上我們失去的

都長成青草

昨天下過的雨已經原路返回

或許還有一朵云

它學著衣服的樣子要擁抱天空

制造閃電

走在人群里的時候

沒有人注意我背著凌亂的行囊

我聽過承重墻的嘆息

是北方口音

我用焊條制造過閃電

曾照亮我的眼睛

光明里燃燒光明

黑暗中撲倒黑暗

工地蒲公英

蒲公英

從淺草里伸出頭來

我一直都懷疑

那是昨夜天空里消失的星星

每一朵都盛滿了金色的光

做日出東方的夢

把憂郁還給烏云

把希望還給你們

天將晚

燈亮起，我們在塵土中走出工地

從一個現場到另一個現場搬運年齡

一雙沾滿泥土的腳在路上寫下淺薄的字跡

從暗處走向黑的內部

拍一拍滿身褶皺里的碎光

回家去，我們拖著長長的影子

汽車的燈流有些妖艷

并沒有看到星星，你聽

是什么聲音疊加在一起，穿過了好幾條街

一定是賣糖葫蘆的舉著火焰

我們只是買了酒

我們迎面撞向暴風雪

下 班

我們放下手里的活兒

棚戶區最后一盞燈都滅了

我沒把光明看得那么重

黑暗里我也知道路在哪兒

我可以走回家去

會把黑夜分成兩半

我拍去塵土的時候

你是不是又摘了些星星放在我的眼前

喊

給雪一條退路，某年，它退進一盞金色的路燈

在燈里注入一滴青春

我的工地在一片田地里發出鐵的咳嗽

混凝土里的月光并不孤獨

有些人的影子，吃苦，吃下穩重

把一座太行山雕刻成沉睡者演繹的獅子

把一條母親河送進大海

也把鄉愁糅進東北大地鐵一樣的緊致

用手指摳下生活的一塊皮肉

這些人就流下口水，再喝一杯，滿天星辰

磚瓦廢墟都將是塵埃，再喝一杯不用理由

用一塊八寸棱角分明的方磚拍一拍歲月

你臉上的汗水，他臉上的泥沙，都被震落

嚼混凝土里的花生米，嚼混凝土里的時間

孩子們，那些高樓都是青春的紀念碑

你喊小四川，它回答你一聲四川

你喊小東北，它回答你一聲東北

你喊一聲師傅！它回答得干脆

我喊一聲兄弟！

那些橋梁、鐵軌、隧道甚至是燈火，都會撲過來

驚 蟄

春天的夢此時應該醒悟

森林和雪都在沉睡

水聲止于寒冰

草尖上的歌唱在清晨反復練習

那個中年的農民

一會兒借清風吹去玉米中的泥沙

一會兒從磚縫里一粒一粒摳出金色的陽光

要是兩只相同命運的螞蟻復活

一定會抱在一起含淚大笑

疲 憊

累了的時候很少說話

總感覺疲憊不堪從腿開始

是我拖著它在地上磨出火星

是它扛著我跌倒在生活的現場

我們還得站起來，相互攙扶

一些光在我走過的路上蕩漾

一些塵埃紛紛讓路

立冬的麻雀

還是夏天的時候那身衣裳

有時會在樹枝上短暫停留

看上去是最后的一片葉子

練習靠近屋檐，奔向燈火，收藏幸存的谷粒兒

在大雪里短暫地思考

在北風的前面飛一會兒，又被吹得搖搖欲墜

有時在回憶中收起翅膀

有時在警覺中攥緊筋骨的瘦弱

一邊偷窺人間，一邊刨著鐵一樣的土地

用力，用力

刨出火星，一顆吞進胃里，一顆

去向不明

想起來

你給過我一罐金黃的蜂蜜

從舌尖到溫暖的大海

后半生都在戰栗，因為你是春天的女主人

經過草原，進入樹林，在一個詞語里醞釀

花香，陽光和一切美好

此生都在你的黃昏里制造幸福

在花園里拔草，或在院子里洗老舊的衣裳

聽蜜蜂們扇動透明的翅膀

你微笑的時候

我的汗水閃閃發亮

給自己送行

悄然走過十道街，春天在此處止步

人海里打撈陌生的熟悉感

給自己的歌有雪白雪白的云朵

給自己的背包裝滿沉重的月光

小區里的道路貫通南北

黑暗的角落盛滿風的暗語

路抵達家門，我認領的燈光充滿祥和

向星星籠罩著的那個小樓揮手

謝謝生活給予的艱辛，腳步越來越沉穩

還有憂傷給予的苦悶

還有孤獨給予的安寧，讓我把詩寫得一塵不染

我要去的草原是愛的海洋、王的天堂、悲傷的現場

手

杏花攥著小拳頭

讓你猜它手里有什么

我總是笑而不答

同樣的手，我的長滿老繭

我用勞動開啟春天的門縫

暖風擠進來

我在冰水里把手洗干凈

我在云里借到了透明的種子

它愿意長成草還是小野花全憑心情

我愿意在春天的河面收集光的碎片

累了就揉揉夢的眼睛

和鐵交談

我們心中的雪不同

各自閃耀著暗淡的光

你的進入我的肉身、血液和更深刻的黑夜

我的進入你的沉默、冷峻和更平靜的波瀾

然后交換彼此靈魂的清流

在黑夜隧道的盡頭借助自然的微光

照亮我的群山深處和你生活的海洋

鐵的胸腔里的歌聲隱隱

我的工服褶皺里落滿光

鐵以我的名義發芽

我把顛倒過來的文字寫成清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