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文課堂的理想模樣

我從原來的學生那里得知，他們并不喜歡現在的語文課，因為現在他們的語文課僅僅局限于課本，越來越沒意思了，不像原來可以看相關的視頻，可以閱讀課外有思想沖擊力的文章，拓展他們的視野；可以自由探討感興趣的話題，有不同的聲音，有反對的觀點；課堂上有辯論，有思想的撞擊，也有笑聲和掌聲；同學們沒有思想負擔，更沒有恐懼，可以自由思考，自由言說，哪怕說錯了。同學們善意的笑聲也是一種價值，因為課堂就是犯錯的地方，而不是宣布標準答案的地方。三尺講臺，不僅僅是教師的，更是學生的。

學生為什么會覺得語文課沒意思？在我看來，教師對教育教學的認知理念比教學技能更為重要。觀念問題解決了，技巧方法是可以通過日積月累習得的。

語文課是思想課、智慧課，不是簡單的死記硬背課或閱讀理解課。

雖然積累和理解也很重要，但語文課不是僅僅教說話、分析語言特色或者死記硬背一些東西來應付考試的。當然，語文需要閱讀理解，但閱讀理解是個性化的，是有多元空間的，答案不是唯一的。

在我看來，語文是教思想的，是教思維方法的，最終是要教會學生獨立思考、獲取生活智慧、謀求幸福。雖然積累記憶和閱讀理解對考試很重要，但只有深刻理解并進入思維深層的東西才能真正成為生命的一部分。語言背后的東西也許比語言本身更為重要。作品也是人性的一部分，如水中的冰山一樣，在表層下面潛藏著更大的秘密。

真正的學問是和生命結合在一起的。如果考試時有用，考完就忘掉了，這樣的知識是沒有價值的，僅僅是考試所需，而不是生命所需。那么，這樣的教育對學生的生命就是一種徒勞。這就要求語文教師不能只關心語言，更要關心語言背后的文化現象。這需要教師自身的文化自覺，讓學生具有獨立意識和審辨性思維，這樣才能保證學生人格精神的成長發育。比如我們要求學生都背誦的名言：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雖然這句話比較符合人性，但仔細分析，這句話其實存在悖論。如果一個人做平民百姓時只顧自己，只有成為“人上人”時才考慮天下的事情，那么杜甫是不是應該被批判？因為他不管窮達都考慮天下的事情。從現代社會來說，如果每一個人都只“獨善其身”，那么，這個社會就毫無希望。

再比如，針對“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個命題，我就結合小學學過的《小馬過河》一文，讓學生討論。小馬想要過河，不知道河水深淺，問老牛，老牛說：水很淺，剛沒小腿，能過去。小馬剛要過河，松鼠卻阻止它，說河水很深，會淹死你的。小馬猶豫了，回去問媽媽，媽媽教育它，要親身實踐。最后小馬過河，才知道河水既不深也不淺。課本講的是“實踐出真知”“要學會獨立思考，不要只聽別人說”。我就問學生：老牛說水淺對不對？松鼠說水深對不對？學生說都對。這就帶出幾個問題：誰的實踐才可以檢驗河水的深淺？如果它們組合成一個集體，是老牛說了算還是松鼠說了算？真理是相對的還是絕對的？是集體的還是個體的？是客觀的還是主觀的？在我看來，沒有絕對的真理，只有相對的共識。比如“太陽從東方升起”是人所共知的真理，但這個結論是人以地球為中心得出來的，如果站在其他星球上，這個結論就不一定正確。因而，“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是不存在的。我們說“夏蟲不可語冰”，對人類完全適用。但宇宙和地球的很多秘密人類無法窮盡，人類只是宇宙和地球生命流水線上的產品。

這個討論下來，我發現學生都很激動。所以，只有激發了學生思考熱情的語文課才是有意思的，哪怕有些問題沒有得出結論或結論引起爭議也沒有關系，因為世界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問題，卻沒有什么“標準解決方案”。

記得有一次教學徐志摩的《再別康橋》，為了深入理解這首詩，在輔導課上，我就講了徐志摩與張幼儀、林徽因和陸小曼三位女性之間的愛情故事，也順便說到他和美國女作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賽珍珠之間也有一段短暫的戀情。

我說：“徐志摩是一個情種，他把感情當作宗教，是一個為感情而生，也是一個為感情而死的人?！边€沒等我進一步升華到“支撐你的東西往往也是絆倒你的東西”，一個男生嘴里突然冒出一句：“真是個禽獸！”

他一說完，就有學生笑。

我只好停下來追問：“剛才有個同學罵徐志摩是個禽獸，請大家想一想，一個愛女性的浪漫詩人是禽獸，那么世間的禽獸男人是不是太多了？”

女孩子擠眉弄眼，男孩子則凝神沉思。

我停了一下接著講：“世間各樣事物，唯有生命是最可寶貴也最值得贊美的。如果一個人，不管男人女人，對生命之美都無動于衷，我們就要懷疑他生命的成色、人性的飽和度。況且，對于詩人而言，許多靈感就來自生命之愛的觸動。寫作要好，首先要愛生命，這是書本上不會講的。從《詩經》中的《國風》民歌到《古詩十九首》，從唐詩、宋詞到元曲、明清詩歌以至于當代的許多流行歌曲，許多優秀作品都是在寫愛情，都是因為愛觸發了靈感才創作出來的。愛，是生命的源頭，甚至可以說，世界源于愛，世界發端于愛，世界的本質就是愛。有人說：‘靈感離不開性感、才情與愛情齊飛?！S多藝術華章就是愛的產物，生命也是愛的產物，任何創造都和愛有關系。對愛的否定其實也是對生命的否定，是對真理的否定。如果有同學認為，對生命的愛是一種非人性的行為，那么只能說明你們接受了錯誤的教育，接受了錯誤的價值觀。愛是兩情相悅，是自然的本能，世上的男人就愛女人，但愛首先需要學會尊重，不能強制。我們說愛是偉大的、神秘的、甜美的，但愛也是嚴肅的、莊重的、有邊界的、要學會尊重的。徐志摩的濫情，對愛的不嚴肅、不慎重，也讓他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下課鈴響了，我沒有按既定程序說“下課”，只是說：“這一節課就到這里。”其實還有很多話沒說。沒想到，孩子們自覺起立鼓掌，我只好鞠躬致謝。

語文課是社會人生課，不僅僅是語文知識課。

小學、初中階段，掌握漢字的音形義可能比較重要。如果到了高中階段，依然把識字、解釋詞義、分析句子修辭等等作為主要內容，沒有和社會人生聯系起來，必然會導致語文課索然無味，甚至引起學生反感。記得一名老師反映，女兒上了初中不喜歡語文了，因為語文每節課幾乎一樣，還和小學差不多。說明教師把語文課搞成了模式，缺少創新。語文課不一定要完全按照課本上的要求去上，可以大膽超越教科書，走向廣闊的社會人生。這樣的語文課才是接地氣的，才是有生命的。因為語文教材只是一些例子，重要的是“用教材教而不是教教材”。比如教學《套中人》，教師就可以聯系生活中廣泛存在的“套子”，讓學生思考我們每個人其實都是“套中人”。我們既是受害者，也可能成為害人者，因為一個確定的體制其實是由我們每一個人構成的，每個人都是體制中的一環。在體制無法撼動的情況下，每個人必須學會給自己“解套”，救出自己，寬容別人，不要成為體制的幫兇。教學《孔雀東南飛》，教師可以結合文本涉及傳統家庭中的人際關系、農耕文明的價值追求以及愛情中的人性密碼乃至人生困境中生命何去何從等等問題，發掘出很多有社會人生意義的內容。這都依賴于教育者的知識視野和價值追求，因為課本只是個工具，關鍵是怎么使用。其實，教材只是個筐子，往里面裝什么全在教師。

語文課是生活課，是生命在場的課，不是應試課。

常常見到一些教師總是把語文課上成應試課，說什么都離不開考試。其實對于考試而言，語文是最沒有懸念的課，只要學生喜歡讀書和寫作，也喜歡語文課，沒有考不好的，語文教師沒有必要為考試擔憂。語文課的人文追求決定了，教師也必須是有人文追求的人，要為學生的精神追求打底子，不能只關注自己的飯碗，把考試成績看成了救命稻草。教師要生命在場，用自己的精神追求和人文視野影響學生，對學生有一些精神輻射，讓學生看到還有這樣一種生命存在，可以有這樣一種思想價值的選擇。

記得有一次，一個學生拋出了車牌號數字迷信的話題，我就講到我自己掛車牌的故事。我當時選的號碼是“527”，連陪同我去的朋友都想不通，怎么也得帶個“8”吧。我說：“此中有深意，就不告訴你。”其實買車的那天是我和愛人結婚20周年紀念日，選此號只是取其諧音。還有一個意思，就是我家三人都會開車，這是三個司機的車，即“我、兒子、妻子”，就是“我家的車”，不要那些帶“8”的牛號，別有一番味道。其實數字沒錯，十個阿拉伯數字都是美好的，區別在于人的意識、人的文化觀念，要學會用觀念對抗觀念。

又有一次，一個學生說到中國人的虛榮心理，我就聯系多年前買了“北斗星”時的故事。當時，有位老師就問：你怎么買了這么個車？意思就是這個車子不體面。我說，關鍵是你把自己的感受放在第一位，還是把別人的感受放在第一位。中國人好面子，面子王國里的人大多為了別人活，用別人的贊譽來欺騙自己。沒有自我的人才會這么傻干。我說，可能有人覺得“北斗星”沒有面子，不夠氣派，但我想，在西安，要氣派就開個拉土車，關鍵是你怎么想，別人意見僅供參考。其實生活是自己的，和別人無關，你只能熱愛自己的生活，為別人活太累了。我引用莊子《逍遙游》里的話：“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比缓笾v解分析：一個人如果認準了方向，就不要輕易為外界所動，像莊子那樣，別人夸贊你或貶低你，都不會讓你迷失自己，改變初衷。對于一個生命而言，關鍵要有定力，這個定力就是一個人的思想和價值根基。根基牢固，生命才會穩固。把房子蓋在磐石上和蓋在流沙上，結果一定不一樣。

當然語文課也可以講講老師的生命故事、生活故事，不一定非得那么死板地教課文，時不時地走出書本看看外面的風景有何不可？語文學習不是要把學生釘死在書本上，最終是要走出書本，走向廣闊的社會和人生，讓學生真正長大。人生不是一個跑道，而是一個曠野，要讓學生看到更大的空間，有更強韌的生命對抗生活的風浪。

語文課需要戰勝教育者內在的恐懼，在理性把握的基礎上，大膽去講，大膽去做。

雖然當下的情況更具挑戰，但并不代表教師只能選擇“躺平”，或在教育中無所作為，甚至“跪著教書”?，F實再不如意，還是可以在智慧的妥協中找到一些空間的。

我曾經把閱讀課開到閱覽室，當然開到操場上的那一次最刺激。那天正好下了初冬的首場大雪，看著學生興奮的樣子，好像誰也不想上課。于是我就大膽把學生帶入操場，在那個早上，好好地玩了一節課。學生們玩滑雪、堆雪人、打雪仗，沒有一個躲在教室里的。雖然我也給了他們自由選擇的權利，但所有學生都齊聲歡呼。雖然此舉驚動了校方，也受到了質疑，但我們玩得很高興。

我的理由是：我的課堂難道我不能做主嗎？我甚至還把學生打雪仗、堆雪人的圖片在微信朋友圈發出。許多家長看到后，不僅沒意見，還很贊成和支持。有家長留言：看孩子們玩得這么高興，我們家長也很高興。后來許多學生在作文中寫到此事，說沒想到，12年的求學生涯，竟然在高三的語文課上美美地打了一次雪仗，真是人生難忘的美好經歷。

我想，高考語文考的是學生12年的生命積累，哪里在乎這一節課？難道生命的快樂沒有價值嗎？學生們離開學校之后，可能把所有的考試以及課堂上學的知識都忘了，但是學習生涯中經歷的一些好玩的事情會永遠留存在記憶深處，這就是教育的意義和價值所在。

當然，教師要有平等意識，要把人當人，設身處地地為學生著想，為了生命成長去教育和教學，把語文的位置放在古今中外的歷史現實中，放在一個大的文化系統和生命系統中考慮：教育想干什么？語文想干什么？用教育邏輯統攝教育內容和教學方法，這樣就有了方向感。

語文教育不僅要教會學生語文知識，更要把學生的視野引向廣闊的時空，最后回到自我生命的發展上，不要僅僅局限于考試。只有超越應試，語文課才會越來越“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