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

劉西溪，本名劉瑞祥，1997年生，山東沂源人。先后進修于山東省文學院、魯迅文學院。曾獲濟南市2021年泉城實力作家，現居濟南。

婚禮在新華字典里是一個名詞，在洛布鎮是一個動詞。

“看到莉莉的第一眼，我的心里就發生了9級地震。地震波蔓延到了手上，我握緊了拳頭。”這是劉林準備好的結婚典禮上發言稿的第一句，第二句還無從下筆，因為最近心煩意亂。

劉林在老家辦一場婚禮的決定，遭到了女方家庭的強烈反對。反對的理由是水土不服。這根本是無稽之談。洛布鎮位于縣城東北方向，距離省城也僅僅110公里，走高速三個小時，動車五十分鐘，飛機暫不能通航。韓莉莉吃起幾千公里外的螺螄粉都欲罷不能，證明“水土不服”是個偽命題，劉林覺得有申辯機會。

韓莉莉和劉林都是醫學博士，韓莉莉比劉林早十年畢業，順理成章地也大了他十歲。這件事情，在路人眼里有另一番解讀，比如元旦前的最后一個周末，他們在環四路萬達廣場逛街的時候。一個圍著紅色圍脖的小男孩向劉林借走了打火機，禮貌地說了聲謝謝，又狗尾續貂地叫了個叔叔。轉過頭來，盯著韓莉莉，看了一眼說，這個姐姐真漂亮。韓莉莉露出了姨母笑，沖著小男孩說火機送你了，拿去隨便用。這個魯莽的決定害得老煙民劉林難受了一晚上。

劉林又接到了母親張英打來的電話，她不會說普通話，性格如火：“大林，你咋回事啊，跟莉莉商量得咋樣，你們這婚還結不結了！愛結不結，反正又不是給我結的。等著鄰居街坊看你笑話就行了。你看看剛子，人家怎么就沒有你這些事。你看看你……”劉林咬住后槽牙，沒有頂嘴，只是把電話掛了。他是個溫和的人，這是他的極限操作。

早在劉林把韓莉莉帶回洛布鎮的時候，張英就表達過不滿。張英不傻，她把劉林拉到廚房，名義上是幫廚，暗地里小聲嘀咕：“咋地，她比你大十歲？村口李瘸子找的寡婦才比他大八歲呢？你這個博士，讀了幾十年的書，咋還不如個李瘸子？別人問我，我是不好意思說，有人問，你自己想辦法吧。”劉林反抗了一句：“有完沒完？”端起做好的紅糖湯圓朝屋里走去。莉莉接過小碗，看劉林一臉不悅，問：“給我甩臉子呢？我又怎么著你了？”劉林搓搓手，說燙著了。

燉雞是洛布鎮的特色，為此劉林的父親劉福專門殺了只三歲的笨公雞招待兒媳婦。這只喂出感情的大公雞成了情感游戲的犧牲品，張英顫顫巍巍端了進來，韓莉莉趕忙去接，張英說：“好孩子。我來。燙。快閃開。”莉莉說：“媽，你就讓劉林端，這么沉。快來坐下吧，別忙活了。”兩人熱情、親昵，像母女、朋友和有血緣關系的親姐妹。

韓莉莉見過大世面，別說三年的大公雞，就是三十年的法國紅酒她也喝過。韓莉莉把雞腿夾給張英，另一只夾給劉福，雞腰子留給劉林。張英碗里的雞腿來回謙讓了好幾圈，最后也跑到了劉林的碗里。劉福和劉林大快朵頤，張英和韓莉莉在傻笑。

韓莉莉的媽媽馬玲，是縣城一中的高級教師，連續二十年的高三數學備課組組長，具有極強的邏輯思維。她說，“劉林做我學生的時候，作為老師，我挺喜歡他的，因為他聰明、上進、老實。但如果讓他做我女婿的話，我可就沒那么高興了。”韓莉莉問她媽不高興的原因，“女人這輩子需要的是一雙臂膀，有力的臂膀，他撐不起一個家，也保護不了你。”

“我保護他吧，這簡單。”韓莉莉像沒過青春期，還是很叛逆。

“我的學生，我了解他。”

“我的男人，我更了解他。”

其實，嚴格來說劉林也算韓莉莉的學生。他們第一次相遇是劉林在第四醫科大學做規培生的時候，他輪崗到內科的第一天就認識了這個年輕知性的韓大夫。韓莉莉在業務上追求完美，細致程度可以媲美火箭發射。劉林最大的好處就是聽話，這點韓大夫很滿意，進而劉林獲得了不少次可以和她單獨吃飯的機會。

至于誰先追求的誰，在這件事上雙方爭議很大。韓莉莉說如果不是劉林約她去看那場《站在月亮上對話》，她也不會在他懷里睡著。劉林說如果不是韓莉莉躺在他的懷里睡著，他壓根不敢伸嘴去親她，而且據考證是韓莉莉先吐的舌頭。他們的共同好友左超認為，對此應付主要責任的是王寒——《站在月亮上對話》的導演。左超是省臺生活服務頻道《健康時間》的節目主持人，大學的時候拍過一些片子，他的話有百分之三十的可信度。

他們的結合沒有在醫院里引起什么風波，因為對于一群見慣生死的人來說，世間的愛恨離愁已經不能在情緒上占領高地了。

直到劉林博士畢業，兩人已經長跑了七年。在這七年里，韓莉莉從恐婚的沼澤地里爬了出來，她想要奔赴婚姻的海洋，而導致她發生如此重大思想轉變的關鍵原因是她五十二歲的小姨又嫁給了一個東北男人，而且還生下了一對雙胞胎。

韓莉莉的小姨創造了第四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最高齡產婦的紀錄，登上了當地晚報的頭條，韓莉莉在采訪中看到這樣一段內容。當記者問小姨為什么冒著生命風險也要生下這兩個孩子的時候，她是這么回答的：“結婚和生孩子是女人最重要的儲蓄，符合帕累托最優的定義。”小姨是工商大學理論經濟學的教授，韓莉莉的智囊之一。

韓莉莉私下問過小姨，“女人如果淪為婚姻和生育的機器，那還是為自己而活嗎？”

小姨只是淡淡地說，我不會讓自己吃虧的，這筆賬我算過了——值。結婚的想法得到了馬玲的強烈支持，她說自己妹妹總算算了筆明白賬。

劉林這個年齡在洛布鎮確實可以算作大齡青年了。其實這并不是劉林第一次和洛布鎮里的小伙伴們格格不入，早在他考上博士的時候這種差異已經顯現出來。已經像天花病毒一樣絕跡了的“學習無用論”，又流行了起來。西村的虎子娘曾這么說，“讀那些書管什么用，你看俺兒雖然沒學歷，在縣玻纖廠也不少掙來。”她掂掂手里抱著的大孫子，“這才是咱老百姓過的日子嘞。”虎子是劉林的發小，在洛布中心小學讀書的時候，他們做過同桌，還一起偷看過女廁所，當然這種不太光鮮的事不會記入檔案，何況劉林僅僅是個從犯。最開始，兩人的成績不相上下，他們是前三名里的常客。中心小學教師何震才本著“三歲看老”的原則預言，他們一人中會成為科學家，另一人會當上大款。虎子應該是受到了何老師的啟發，初中就開始在洛布集市上倒騰玩具，以至于成績下降得厲害，沒有考上公立高中，連最爛的私立高中“義山中學”都不肯收他。家里只好幫他走了某位親戚的后門，安排到市郊的紡織廠。至于后來是如何從紡織廠去的玻纖廠，無從得知。只是虎子再也沒做過什么生意，只是安心打工。劉林上次收到虎子的消息，是他準備結婚的時候。兩人電話里嗯嗯啊啊了幾分鐘，許多話驢唇不對馬嘴。劉林只聽懂了他結婚的對象是小學班里學習倒數第一的那個女生，現在身材豐滿、善于機辯，以賣保險為職業，他們的媒人是何震才。

劉林隨禮一千元，這錢是當時導師給的項目獎勵。虎子被很多人羨慕，因為此時還有許多農村大齡未婚青年正在遭受著心理和生理上的雙重折磨。虎子問過劉林，什么時候結婚？劉林說，還不急。虎子說，也該抓點緊了，早點完成“任務”。

劉林不太明白虎子所說的“任務”具體包含著什么，以前組會上導師也曾布置過各類“任務”，它們主題明確、步驟清晰、邏輯嚴密、創新驅動力十足。虎子的“任務”更像是一個哲學概念——我們從哪兒來，要到哪兒去。

虎子的婚禮是按照傳統在村里舉辦的，虎子姓徐，是村里的大姓，又因為輩分大，許多四十歲胡子拉碴的壯漢都得喊他一聲爺爺，新娘子自然會被喊奶奶。新娘子忙給他們發糖、發煙，煙都是準備的當地最好的，因為洛布鎮有鬧婚的風俗，把“孫子們”哄好了，他們也許會手下留情。

當他們抽著煙，把虎子綁在電線桿子上的時候，預示著婚禮進入了高潮。隨著移風易俗的推進，這種活動已經沒有那么過火了，只是走一下固定流程，不會讓新郎難堪。最早的時候，潑水、扔雞蛋、火機燒腳趾的戲碼都會出現。有的新娘會破口大罵，讓他們住手。他們顯然不會這么聽話，越反抗他們越興奮，笑得更大聲。劉林因為這點，對回洛布鎮結婚也有過猶豫。

婚宴一般會在中午舉行，村里的最有經驗的師傅掌勺，一般紅事、白事總少不了這種人。他們的廚藝高超，一個主廚加幾個配菜，就能搞定幾十桌。洛布鎮的廚子不是專業人士，他們的主業多是一些殺豬、賣菜的營生，沒有收錢的習慣。這些人大多熱情、勤快、好事，忙完后主家都會給他們挑幾瓶最好的酒送去，以表謝意。

劉林回憶起來，說，五星級酒店或者米其林三星的頂尖廚師做出的味道，也比不上洛布鎮的農村大席。劉林最迷戀的炸丸子是一大特色，春節時候洛布鎮家家戶戶也都會炸上一些，婚宴上更是少不了的。炸丸子的種類不少，有雞肉丸子、豬肉丸子、咸魚丸子、蘿卜丸子，還能炸帶魚、炸蘋果。劉林減肥的念頭在碰到這些以后，往往會灰飛煙滅。

據說，虎子結婚的時候，擺了八十多桌，鎮上但凡姓徐的，或者丈夫姓徐的、妻子姓徐的、公婆姓徐的統統在被邀請之列。洛布鎮擺酒是有講究的，自家的堂屋擺上最隆重的一桌，請的是“大客”。“大客”包括但不限于：男方家族的長輩、父母，女方的父母，以及德高望重的鄉紳。其他七十幾桌一般會借用鄰居家的堂屋、西屋或者東屋，這樣的宴席從大饑荒年月一直延續到現在，雖然少了些酒店的儀式感，但每一口飯菜都是傳承。有人研究，如果洛布鎮以此為招牌，大搞農家樂的話，肯定會吸引不少人前來打卡。

虎子的婚禮從熱鬧程度等方面來說是相當成功的，這自然會成為張英催促兒子早點完婚的另一件“法寶”。劉林早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他很主動地給張英打去了電話，說他準備要和莉莉結婚了。

韓莉莉克服恐婚以后，跟劉林和馬玲商量過。那次，馬玲做了一桌拿手菜，有海港新鮮送達的螃蟹、莉莉爸爸垂釣上的三斤白鰱、東北大興安嶺出產的松茸、當地散養的黑豬肉，劉林提了兩瓶53度飛天茅臺酒和三條中華牌香煙，馬玲直言太破費，而且家里也沒人抽煙喝酒。莉莉爸爸夸劉林好孩子，說這是讓他犯錯誤。

這是多年以后，馬玲第一次在課堂以外的地方見到劉林。作為老師，她首先發言：“劉林，我對你印象挺深的。沒想到今天我們又見面了。”劉林提前準備了話術：“在學校里沒聽夠您的教誨，這次我跑到您家里來了。”馬玲眼睛里閃過一道光，看著這個西裝筆挺的大男孩，回憶多年前他青澀木訥的樣子，忍不住嘆了嘆：“你們都長大了，變化很多，也很優秀。我是真的老嘍。”韓莉莉挽住馬玲的胳膊，像是在給劉林打配合，說：“劉林還說，這幾十年您沒變啥樣，魚尾紋都沒長幾條。”女人對這樣贊美是沒有抵抗能力的，盡管馬玲是一個身經百戰閱歷豐富的老女人。

馬玲對于他們結婚的打算是支持的，盡管她挑選女婿的標準比自己挑選老公的標準還要嚴苛許多。轉念一想，劉林體貼溫柔、高大硬朗、學識豐富，這樣的男人超過及格線肯定沒問題。自己的寶貝女兒，人到四十還叛逆任性，再不把她嫁出去，就要窩在家里一輩子了。當然窩在家里一輩子也沒啥不好，她曾對莉莉說過，媽媽不介意養你一輩子。這句話是在韓莉莉二十三歲剛和初戀分手時，馬玲說的。韓莉莉三十五歲遭遇逼婚時，曾經扒出這句話當擋箭牌，馬玲說此話保質期十年，解釋權歸媽所有。

劉林在莉莉家的表現得到了認可，馬玲評價：得體；莉莉爸爸評價：懂事兒。劉林在去的時候做過一些功課，還得過左超的一對一輔導。左超是劉林在沂州醫學院的舍友，那時候的他便把妹無數，一度被藥學院、外語系、口腔醫學院、康復醫學系等六個院系封殺，江湖上只留下了他“情場屠夫”的傳說。后來他棄醫從文，干上了傳媒，其中一個原因就是為了完成他偉大而又未竟的事業。左超的招數都是實用的，這是“從實踐中來到實踐中去”的完美詮釋。

當韓莉莉把要結婚的想法委婉地透露給好閨蜜趙婷的時候，對方的電話靜默了三秒鐘，韓莉莉以為信號不好，準備換個姿勢的時候，屏幕的另一側傳來一陣尖叫。趙婷如此激動的原因也很簡單，作為在一中教師公寓一起長大的發小來說，自己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而韓莉莉還孑然一身，沒有經受任何婚姻和生育的摧殘，她在這條望不到頭的道路上感到孤獨。她滿腦子里想的都是，謝天謝地莉莉終于來了，我的痛苦你終于能感同身受了。所以趙婷激動地叫出了聲，接連說了五句恭喜。

趙婷在法國留學的時候遇到的現在這個老公，用她自己的話說，一想到以后能生幾個藍眼睛的混血娃娃，就忍不住要嫁給他。她老公曾經在北外深造了四年，能講一口流利的漢語，加上天生的浪漫氣質和精致的造型，拿下趙婷略顯輕松。以至于在很多非正式場合，她老公總是笑稱是趙婷追求的自己，像成熟的蘋果落在了籃子里。趙婷冷笑一聲，說追老娘的人從法國排到了北京，看上你是你的福氣。趙婷的顏值確實沒的說，遠看像鞏俐，近看像章子怡。如果她學表演一定能混好萊塢，學經商一定能干翻鄧文迪。

他們的婚禮是在里昂市郊的一片草地上舉辦的，他們在鎮長的見證下簽字結婚，按照當地的習俗韓莉莉作為伴娘也簽了字。在婚宴前的開胃酒會上，韓莉莉破天荒地豪飲了一杯香檳，她清晰地記得問過趙婷這樣一個問題：“做了澤維爾的女人，還能是韓莉莉的女孩嗎？”趙婷沒有猶豫：“親愛的，當然了。男人算什么。”韓莉莉眼角泛起了淚花，在婚禮晚宴結束后舉行的party上，她獻唱了一首《小酒窩》，可趙婷的酒窩并不明顯。

趙婷和澤維爾完婚后一年，便從法國回到了省城，原因很簡單，趙婷懷孕了，而且吃不慣西餐。為了一家團圓，澤維爾放棄了高薪工作，到省城某大學的外語系當上了教師。趙婷回國的第一天就約著韓莉莉吃了頓火鍋，說在法國真是水土不服，吃土豆泥吃到吐了。韓莉莉于是又讓服務員加了一份羔羊肉、鴨腸、豬腦和牛百葉。

趙婷的媽媽很早就從縣城趕到了省城，為女兒即將到來的臨盆做足了準備，韓莉莉也跟婦產科的同事打好了招呼。趙婷在預產期到來的前一周就被送進了第四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當天便產下了一個七斤二兩重的男嬰。

坐月子是中國女人的特權，澤維爾這個法國男人手忙腳亂，幸好趙婷媽媽幾十年前的經驗不僅派上了用場，還把這位擁有歐洲血統的小外孫，喂得奶胖。這股神奇的東方力量令澤維爾的父母深深折服。他們甚至邀請趙婷媽媽到法國開辦母嬰學校，一定會大受歡迎。

伺候月子是每個做過母親的中國女人的必備技能，張英和馬玲也能達到在法國開辦母嬰學校的水平，這為韓莉莉提供了雙重保障。趙婷說羨慕她。

這下劉林可以把結婚的打算告訴張英了，他終于可以硬氣一次了。

“我和莉莉打算結婚了。”

“早該結了，催過你多少次，終于開竅了？選好日子了嗎？在哪兒辦？”

“日子準備定個節假日，看來赴宴朋友們的時間；地點在省城或者縣城，還沒商量好。”

“哪有這么結婚的？日子不得找個人算算？地點不得在洛布鎮？你就是當了市長也得回老家結婚。有家不回，在外邊結婚，讓人笑話。”

關于在哪兒結婚這個問題，劉林在莉莉家吃飯的時候跟他們家人一起探討過。本著讓莉莉滿意的原則，他們初步選好了縣城錦華大酒店的A方案和省城云海大酒店的B方案。他們本著折中原則，更偏向于A方案。縣城錦華大酒店裝修于當年六月份，距離洛布鎮三十分鐘的車程，飯菜偏咸、服務員口音濃郁，完全符合一切初步設定。

關于結婚時間的話，他們覺得五一或者十一是理想的。因為這樣許多馬玲的姐妹、同事甚至校長都有時間來參加，而第四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的醫療工作者們也有時間過來參加兩位新人婚禮，順便游山玩水一番，帶動當地第三產業的發展。

劉林把商議的成果轉化為發言稿在韓莉莉過目后，回到洛布鎮和家里的親戚長輩們溝通。劉林的父親沒有什么意見，他最大的愿望是抱孫子，延續劉家的香火，這是劉林爺爺在世時派給他的任務，至于具體操作層面的事兒他不關心。

張英和家族里幾位年長的大伯提出修改意見：結婚日子選在節假日沒問題，具體哪個節假日可以，就請雙方父母商量決定，這是傳統。婚禮的話可以在洛布鎮舉辦，酒店的話顯得有些多余，既不經濟又很麻煩。

劉林坐在被告席上，發言的權利被直接剝奪。劉林從本意上覺得在洛布鎮辦婚禮也沒有什么不好，但他知道韓莉莉愛面子，她什么東西都要最好的。小學奧數比賽拿了一次二等獎，她把數學課本自學到了高中；大學里校園歌手預選賽拿了小組倒數第三，總決賽上一首高音直接奪魁；去年她們科室推選勞模落選，硬生生給自己加班三個月。

最主要的是她最好的閨蜜趙婷擁有一場浪漫的法式婚禮，這件事韓莉莉已經在劉林的耳邊循環推送了三十遍。更加重要的是馬玲跟趙婷媽媽攀比了一輩子，在學校里比誰帶的班成績棒，在家庭里比誰孩子有出息。韓莉莉醫學博士畢業讓馬玲壓了趙婷媽一頭，馬玲比韓莉莉早結婚幾年又讓她扳回一城。現在的比分是一比一平，如果婚禮這局讓馬玲輸了，劉林這個守門員不是紅牌罰下，也得是黃牌警告。

劉林還想再做一次爭取，家族里的長輩以“結婚不是兩個人的事兒，而是兩個家庭的事兒”，讓他閉了嘴。

在老家碰了一鼻子灰，還得向莉莉他們解釋。一路上劉林開著車，看著天上的云彩追逐太陽，讓他想起了小時候，那時候他多想看看外邊的世界啊，可是陪伴他的只有洛布鎮的花花草草。他打開車窗任由風灌進來，熟悉的氣息，讓他思維輕盈，仿佛他還是那個孩子，洛布鎮從未老去。他點上一支香煙，打開音樂，隨著旋律唱了起來，他愛這個夏天。洛布鎮真美。

劉林回到家，韓莉莉已經等他多時了。

“怎么這么晚才回來。”

“哦，路上耽誤了一會兒。”

“跟家里商量得怎么樣？”

“他們還是想在洛布鎮辦。”

“你沒跟他們說我們考慮的那些原因嗎？”

“說了。他們也有一堆理由。”

“那你說，現在怎么辦？”

“要不就在洛布鎮辦吧，我們那兒環境也挺好的。”

“可以啊，那你換個新娘吧。”

劉林還餓著肚子，不出意外的話，他今晚還得睡沙發。想到這，他給左超打了個電話：“在哪兒？喝點？”一般情況下，左超約劉林喝酒的次數更多一些，有些時候是為了打聽醫院里新進的護士。劉林約左超喝酒的次數要少一些，因為他酒量不行，主動約酒約等于找醉。這種后果就跟侏儒癥患者挑釁歐洲大力士是一樣的。

“行，喝點。”左超很爽快，這也是他能迷倒眾多女性的魅力之一。

劉林告訴左超，他不結婚是對的，結婚太麻煩了，現在自己已經像抽干了血的僵尸一樣了。左超說，他可沒說不想結婚，只是沒找到那個想要結婚的女人而已。劉林問他，你考察過的女人沒有幾百也有幾十了吧，這么大的基數里竟挑不出一個？左超說，他在交往之前都會問女方一個問題，那就是不以結婚為目的的戀愛可以接受嗎？所有人都回答了yes，既然她們想玩就陪她們玩嘍。他說，如果有一天，他再問出同樣的問題，有人回答，不，我要嫁給你。那么他可能也會結婚。劉林不明白為何這個情感浪子竟對婚姻充滿向往，左超遞給劉林一支香煙，徐徐地說因為男人的柔弱。

劉林回到家已經是凌晨一點，他自覺地把枕頭和褥子放在沙發的一角，躺了五分鐘，緩了一口氣，起身往廚房找水喝。廚房的燈亮著，像被人精心裝飾過。劉林倒上一杯水，余光瞥過餐桌，是韓莉莉早已給他備好的宵夜，熱粥、咸菜、醒酒湯。劉林已經很撐了，但他還是選擇坐了下來。

澤維爾性騷擾女學生的事兒，要不是供職大學出了公告的話，趙婷還被蒙在鼓里。據采訪過韓莉莉小姨的同一家媒體獨家爆料，澤維爾在入職高校以來，先后強迫三名女大學生發生過關系，騷擾、猥褻過的更是超過二十人。

此時趙婷的小兒子剛滿一歲，澤維爾是親生父親。這件事也讓趙婷媽媽顏面掃地，她把女兒痛斥一頓，并指責她丟人現眼。馬玲忙勸好閨蜜，咱自家孩子沒錯，丟人現眼的是女婿。趙婷媽命令趙婷離婚，用中國人的方式解決劈腿問題。

韓莉莉休假一周陪在趙婷的身邊，聽她哭訴、謾罵、詛咒法國男人，順便還幫她帶孩子。趙婷說中國男人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并提及了她前男友以及前前男友和初戀。韓莉莉說，法國男人不是更浪漫嗎？趙婷說，浪比浪漫更加致命。

韓莉莉對趙婷說：“我一直覺得你的婚姻很幸福。”趙婷低下了頭：“寶貝，其實像劉林這樣踏實的男人才值得托付。或許他沒有澤維爾的高大、帥氣、富有、浪漫，那同樣意味著他所面臨的誘惑、欲望也會成比例降低。”顯然，趙婷還不夠了解劉林，韓莉莉作為他的初戀，早已無可替代，他既沒有賊心也沒有賊膽。

韓莉莉問劉林 ：“你會像澤維爾一樣嗎？”

劉林說：“相信你自己的眼光。”

韓莉莉是相信劉林的，馬玲也相信劉林，因為“老實”是這兩個血脈相連的女人對眼前男人的第一判斷。她們很少同時出錯，而且洛布鎮的男人疼老婆是出了名的，該地的離婚率全市最低。

六月的最后一天，韓莉莉的小姨帶著東北男人第一次來家里做客。東北男人壯碩卻溫柔，濃郁的口音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東北很遠，愛情很近。他們打算去泰國度假，然后把孩子托付給馬玲一家。此次旅行的主要目的是男人為了彌補沒能給妻子舉辦婚禮的遺憾。至于不舉辦婚禮的原因也很簡單，在傳統的北方五十多歲的新娘尚比較少見，而且攛掇五六十歲的朋友們來隨份子，就更不合適了，所以他們決定采取年輕人們熱衷的成熟模式——旅行結婚。

現在已經沒有人可以小視這段愛情了，即便是一向習慣給妹妹各種挑刺的馬玲。她接過孩子，讓莉莉和劉林把他們送到機場，揮手致意，她沒說再見，沒說玩得開心，說的是新婚快樂。

在車上，韓莉莉看到五十多歲的小姨和小姨夫竟然比自己和劉林還要恩愛。她問這是為什么？小姨說，當兩個人愛意相通的時候，他們會把世間所有的是非對錯拋之腦后，從而達到一種忘我的境界。這時候吃泡面如同燕窩魚翅，住茅草屋如同海景別墅，穿布衣棉服如同錦繡貂絨。經濟學教授瞬間化身哲學家和文學家。

韓莉莉印象中的女強人小姨可不是這樣的。小姨說，從前以為這世界上沒有愛情，或者愛情是生活的毒藥，但當你真正遇到了對的人，你會毫不猶豫地飲下這毒藥，因為生活本沒有意義，所謂的名利、事業都是過眼云煙，唯有愛到死方休。

在韓莉莉還在一臉懵逼的時候，一路沉默的劉林接話說，我懂這種感受。韓莉莉轉頭看向劉林，張大了嘴巴。

晚上吃飯的時候，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安靜。劉林吃到一半時說：“爸、媽、莉莉，婚禮要不就在洛布鎮辦吧，我絕對會讓你們滿意的。”

馬玲哎了一聲，猶豫了幾秒鐘，像是經過了思考，又好像心里早已經有了答案，說：“也行啊，反正也不遠。莉莉覺得呢？”

韓莉莉低下頭，嘴里塞了幾口飯：“我都行啊，只要媽和劉林覺得行就行。我還挺喜歡洛布鎮的，空氣真好。”劉林沒有表現得很興奮，只是一個勁兒地給他們夾菜。

張英告訴劉林十月一確實是好日子，宜婚宜嫁，而且跟親戚鄰居們都打好招呼了，他們到時候都過來幫忙。對于鄉親們，劉林感到既陌生又熟悉，他已經離開家很多年了，甚至洛布鎮的口音也在淡去，他懷疑自己還屬于這里嗎？顯然大家依然愿意接納他，他從來沒有真正離開過。

趙婷之前學的是藝術設計，加之她對韓莉莉的審美了如指掌，所以劉林委托給她一項秘密任務。他想在街道的兩側結合實際、因地制宜，做一些涂鴉繪畫，讓整片村落產生立體美感，此舉得到了村主任的支持，他說這就叫：藝術沁潤田園。趙婷對這些涉及到專業和閨蜜的東西格外盡心，她還特地融入了一些歐洲田野綠蹤元素，使山區小鎮的浪漫主義色彩得到了極大張揚。

婚禮主持非左超莫屬，他為此準備了半個月的臺本，憑借著寫情書多年養成的良好習慣，每字每句盡顯儀式的莊重和柔情。虎子是過來幫忙的所有人里最賣力的一個，首先是他熟悉業務流程，其次是性格使然。他還大方地掏出一千塊錢隨禮，這是他三分之一個月的工資。虎子揚言，鬧婚的時候要把劉林綁在村西那棵百年的柳樹上，以此證明洛布鎮的新郎官不好當。

劉林還專門給張英買了身旗袍，他說是莉莉幫她挑的。馬玲也有一件同款的，那個確實是韓莉莉挑的。張英很高興，她是第一次穿旗袍，恐怕在洛布鎮也是第一個吃螃蟹的。她說，俺家大林子長大了。在她眼里，仿佛劉林昨天還是孩子，今天突然長大了。劉林早就長大了，張英清晰地記著兒子的每一個生日。

婚禮那天韓莉莉走在紅毯鋪成的鄉間野路上，氫氣球點綴在村莊的每一個角落，趙婷把韓莉莉從小到大追過的動漫人物，按照先后順序依次呈現在周圍房屋空余的墻壁上。喇叭里放著林俊杰的歌，打頭的是《小酒窩》。劉林站在紅毯的盡頭，再往前走是一片空曠的草地，草已經泛起了微黃，頭頂還有幾片落葉飄過，攝影師按著快門，不愿意錯過每一刻精彩。

這場婚禮讓洛布山也變得可愛，趙婷說比法國婚禮浪漫多了。左超在宣讀結婚誓詞之前，問新郎還有什么話要對新娘說嗎？劉林掏出藏好的紙條，這是他第一次打小抄：“看到莉莉的第一眼，我的心里就發生了9級地震。地震波蔓延到了手上，我握緊了拳頭。我告訴自己，如果有一天這個女人成為我的妻子，我將燃盡自己的生命，白天做她的太陽，晚上做她的星星。一生一世，無怨無悔。”

左超發動“察言觀色”技能，發現情緒差不多了，就像已經文火三十分鐘的洛布燉雞要大火收汁一樣，他要最后一擊。于是，起著高調問新娘，你現在愿意嫁給眼前這個英俊的男人嗎？

韓莉莉沒有說是，她說：“廢話！老娘終于等到這一天了！”

馬玲擦了一下眼角洇出的淚水，拍著小姨的大腿，噗嗤一下笑出了聲，說：“這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