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魯濱遜漂流記》以空間為敘事單元,以不同空間之間的關系為敘事線索,令空間的地位在這個過程中有所前移,具有更加實在的意義。同時,笛福也機巧地將主人公魯濱遜的主體形象建構與空間闡釋聯(lián)系在一起,顛覆了18世紀以前以時間為主導的文學傳統(tǒng),使魯濱遜的形象變成了一個建立在人工制造空間中的空洞之物。
[關? 鍵? 詞] 《魯濱遜漂流記》;文化傳統(tǒng);空間敘事
一、引言
作為文學史中的經(jīng)典人物,魯濱遜作為資產(chǎn)階級代表的形象已深入人心。笛福的創(chuàng)作手法較同時代異域探索小說以及之前流浪漢小說、騎士文學奇幻浮夸的寫法而言,邁出了新的一步。作者的寫實追求與魯濱遜的奮斗形象相輔相成,為作品贏得了不朽的聲譽。張德明指出:“自傳體的敘事方式、現(xiàn)實主義的逼真描寫、驚心動魄的冒險生活、新大陸的蠻荒景觀以及新教工作倫理的現(xiàn)身說法,將18世紀的西方讀者引入一個迷人的新世界。”[1]但今天看來,我們能夠指認出作品在敘事上的拙劣之處。
小說由四次出海行動拼湊而來。這是作者的巧思,也是作品采用空間敘事的一個表征。“出海”一方面起到了連接情節(jié)的作用,另一方面又將不同的空間分隔成獨立的敘事單元。看似隨機的出海其實是由作者意志決定的,因此,每一個空間的意義闡釋都與魯濱遜的形象建構先天契合,二者一體兩面、難舍難分。由時間線索主導的敘事傳統(tǒng)在此受到破壞,空間承擔了推動情節(jié)、塑造人物的功能。同時,作者突出物的存在,讓物成為時間的刻度,在淡化時間流動痕跡、破壞線性的表達與思考規(guī)律的同時,為作品的真實性提供了一種在場主義的證明。因此造成了小說細節(jié)真實、整體虛假和人物形象相對扁平化的結果。
二、空間的前景化
空間敘事理論研究者方英認為,空間敘事至少包括三個維度,其中之一即以空間為敘事單元,以空間之間的關系與變化來組織敘事。《魯濱遜漂流記》(以下簡稱《魯》)就是如此。從整體結構上看,作品具有空間化的特點,符合“主題—并置結構”[2]。空間與敘事的緊密結合令自身從故事背景走入故事前景,同時成為小說意義的重要來源。
文本中每一次出海經(jīng)歷都是一個重要的情節(jié)轉折點,合理的出海動機是小說敘事成立的基礎。首先,故事發(fā)生在“資本主義發(fā)展過程中的‘冒險時期”[3],當時的英國是18世紀較早發(fā)展出海洋意識的國家。伊麗莎白一世時,英國打敗了無敵艦隊并成立東印度公司,通過海洋完成了兩項重大的外交活動。因此,對英國人而言,海洋的魅力不僅來自物產(chǎn),還來自空間本身,它的容納性、延展性、方位性以及它背后的秩序、階級和關系。相比之下,家庭與祖國是封閉的,這里趨于穩(wěn)定的秩序?qū)θ嗽斐闪耸`。兩個空間之間形成的張力構成了魯濱遜出海的動機。
一旦魯濱遜來到海上,他就進入了隨機事件之中。人物的未來全憑作者決定。這種隨機性不僅令作者意圖完美隱身,而且動搖了時間在小說敘事中的主導地位,打破了人物形象內(nèi)在的發(fā)展邏輯。當研究者嘗試梳理小說情節(jié)時會發(fā)現(xiàn),是空間的變化將魯濱遜的經(jīng)歷清晰地勾勒了出來。空間取代了時間,與敘事更緊密地結合在一起。
同時,小說的整體結構也具有空間化的特點。學者龍迪勇提出一種“主題—并置結構”,即圍繞一個主題,將幾個敘事單元橫向組合的并立結構。魯濱遜的四次出海經(jīng)歷即符合這種空間敘事模型——每次出海之間相互獨立,自成一個敘事單元。彼此之間雖然有時間上的先后關系,卻沒有必然的因果聯(lián)系。這種結構令魯濱遜“與過去徹底切斷聯(lián)系,同時不能夠計劃未來”[4],切斷了情節(jié)發(fā)展和人物成長的內(nèi)在邏輯,從而對作品的虛假起到遮掩作用。
在講述荒島故事時,魯濱遜謹慎地保留了在場者的身份,采用一種有限視角進行講述。一方面是為了打造在場的假象,另一方面是為了避免全知視角的使用,避免暴露作者的意志,其實也是在加強文本的真實感。但是這種手法并不高明,因為一個個獨立的故事讓我們無從探究邏輯的謹嚴,但小說整體卻是虛假的。柯勒律治說,魯濱遜是一個“普通人的典型”,這是說他一言一行的普通,但是魯濱遜最終的成就和普通二字毫不相關。這就是細節(jié)處的真實與作為整體的虛假,笛福一再追求的真實在這里被他自己推翻了。
三、一體兩面的空間闡釋與形象建構
敘事層面的彼此獨立并不等于意義層面上空間之間沒有聯(lián)系。從英國走向大海代表著魯濱遜對主體性的追求,而荒島上空間秩序的建立則是魯濱遜尋找主體性的過程。空間的意義與魯濱遜的形象之間是一體兩面的關系。
魯濱遜從英國走向大海,是受到兩個空間之間張力的推搡。老克魯索曾經(jīng)勸告魯濱遜,留在國內(nèi)做一個中產(chǎn)階級是對他最有益的選擇——中產(chǎn)階級也是以空間為隱喻的一個身份概念,社會的力量猶如一雙無形的手,首先將力量施加在上下兩個階級上,處于中間地帶的群體得以在緩沖作用下安享一種平庸的幸福。但是安穩(wěn)幸福意味著毫無建構主體性的可能,這對魯濱遜來說是種折磨,而荒島才是魯濱遜建構自我的空間。
“空間并不是人類活動發(fā)生于其中的某種固定的背景,因為它并非先于那占據(jù)空間的個體及其運動而存在,卻實際上為它們所建構”[5],荒島本來是個世外桃源,魯濱遜的加入令其卷入西方世界的工業(yè)化與現(xiàn)代化進程中。作為文明社會的代表,魯濱遜以一種自我中心和歐洲中心主義的視角對荒島進行了審視,并且以歐洲的生活為標準在建設荒島,其“生存狀況由原始進到文明的過程,正貼切地成為人類社會發(fā)展的概括”[6]。
起初,生存需求高于一切,但基本的要求被滿足后,魯濱遜開始追求一些對野人來說不必要的享受。這一方面是為了建構他資產(chǎn)階級奮斗者的形象,另一方面是因為現(xiàn)代之物的出現(xiàn)可以改寫荒島之前的存在意義。德里達認為,秘密是等待被說出口的話,同樣,魯濱遜的到來令荒島成了一個等待被建構的空間、一塊有待文明來涂抹的白板;而改造荒島則令魯濱遜擁有了一個造物者的身份。空間闡釋與人物塑造齊頭并進、難舍難分。
以物品為標記,荒島上的空間被分割為不同的區(qū)域。
傍晚,我終于在一個小山下面找到了我的地方,在那里劃了一個半圓圈作為宿營的地方,決定沿著那半圓圈安上兩層木樁,盤上纜索,外面加上草皮,做成一個堅固的工事、圍墻,或堡壘。
“工事、圍墻,或堡壘”象征著技術、階層與權力,圍墻以內(nèi)從此成為地理空間和社會空間雙重意義上的中心。“通過劃界,流變中的自然物被納入人的規(guī)范,消除了它的不穩(wěn)定性,混亂的世界就有了秩序和理性。”[7]在中心與邊緣的結構里,一切事物的意義都將以中心為參照并由它賦予。因此,即使魯濱遜假裝對自己的殖民行為一無所知,但劃界行為已經(jīng)說明一切,這一點在魯濱遜與他者的交互之中表現(xiàn)得更加清楚。
我把大部分時間用來……替我鸚鵡波兒做一只籠子。它這時已經(jīng)成了很馴服的家畜,并且和我搞熟了……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餓得非常馴服,像一條狗似地跟在我的后面,已經(jīng)沒有必要去拴它了。后來,由于我不斷地喂它,它逐漸變得又可愛又溫和……再也離不開我了。
“相熟”“再也離不開我”這樣親昵的形容與清晰的主仆關系相矛盾,暴露出殖民者的思想——不能被納入空間秩序中的東西是落后的,而與我親近者即使處于被殖民地位也是光榮的。熟悉、文明、光榮和“我”捆綁在一起。對星期五而言也是如此。最初他身上的異質(zhì)文化色彩是一種恐怖的“不可決斷之物”,既有親近的可能,又充滿了反戈的危險。星期五掌握了英語之后,語言作為文化的符號改變了他的文化歸屬,星期五身上的他者性逐漸消失,荒島的中心地理空間才對他開放,而魯濱遜完全主導了這個過程。柄谷行人認為,建筑是在交流中產(chǎn)生的,“只有在絕對權力的背景下,建筑師才能避開因與這種相對性的他者遭遇而帶來的偶然性”[8]。顯然,在荒島這個理想化的空間里,魯濱遜就是“絕對權力”的化身。
出海事件以及荒島上一步步的經(jīng)營與建構讓魯濱遜的人物形象在空間里得到完善,“作為隱喻的建筑”為魯濱遜開拓者、殖民者和文明人的身份提供了更實在的內(nèi)涵。同樣,魯濱遜也為英國、巴西和荒島等地理空間提供了中心與邊緣、文明與野蠻等多層次含義。空間闡釋與形象建構在小說中體現(xiàn)為一體兩面的關系。
四、空間的凸顯與作用
《魯》對空間敘事技巧的使用早于空間理論的誕生,很難說是有意之舉。它更可能是在小說觀念尚不成熟的18世紀,笛福為追求真實性無意中采用的手段,其本意是借助空間掩蓋故事情節(jié)的虛假性,并突出人物作為資產(chǎn)階級典型代表的形象,但他的努力并不成功。
回顧20世紀70年代空間哲學的興起,與世界在西方人面前的完全展開和現(xiàn)代性的發(fā)生息息相關。空間理論的崛起包含著對語言文字線性表達特點和理性表達傳統(tǒng)所不能夠承載之物的哲學思考。《魯》的誕生早于空間理論,小說中的空間敘事顯然不是對現(xiàn)代性的一種回應,那用意何在呢?
一個淺層原因是笛福本人的創(chuàng)作水平有限。笛福一生創(chuàng)作頗豐,值得關注的唯有一部《魯》而已。對他來說,以空間為敘事單元展開情節(jié)、塑造人物是一種省力的寫法。另一個原因是空間前景化帶來了對物更具體的描寫,為小說提供了一種在場主義的證明。作者在序言里承諾:“編者相信這本書完全是事實的記載,毫無半點捏造的痕跡……讀者從它里面無論就消遣來說,還是就教訓來說都可以同樣地得到益處……把它印出來就是對世人做了一番很大的貢獻,用不著再費什么別的客氣話了”[9],但是“由于小說本身虛構和想象的痕跡頗為明顯,而且在細節(jié)、事實方面多有疏漏,這種承諾在當時就遭到了質(zhì)疑”[10],真實與荒誕之間的縫隙只能通過對物的描寫勉強彌合。
如果我要做一塊木板,我只好先伐倒一棵樹,把它橫放在我的前面,用我的斧子把它的兩面削平,削成一塊板子的樣子,然后再用我的手斧把它刮光。不錯,用這種法子,一棵樹只能做出一塊木板,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只有用耐心去對付,正如我在做木板的時候,不得不付出許多時間和勞力一樣。
為了一張桌子,笛福寫了許多具體的細節(jié),為的是充分展示實存的物,以取得居伊·德波所說的景觀所具有的天然的無可辯駁性——島上有一只山羊,不在場的讀者沒有懷疑的權力,只能選擇相信。具體的數(shù)字和煩瑣的細節(jié)提供了在場的證明,笛福以此說明魯濱遜的經(jīng)歷是“真實”的。
同時,空間地位的上升導致時間的退場。小說里,時間的變化隱藏在物的創(chuàng)造與毀壞之中,而不獨立地創(chuàng)造意義。誠然,小說里不乏計量時間的詞語,但是早有研究者指出根據(jù)兩條不同的時間線索計算,魯濱遜在荒島上的居住時間相差一年多,“笛福的敘事方法不遵循線性時間”。在外闖蕩數(shù)十年,魯濱遜的年齡仿佛還停留在離家出走的那天,也足以說明時間的意義被剝離了。此外,《魯》中,不同段落之間敘事效率差距很大,選擇何種敘事效率很多時候取決于這段時間中物的變化的劇烈程度,也說明了時間的淡化。時間消失引導我們跟隨著具體之物的發(fā)生與消亡參與到空間的建構之中,從而忽略了整個故事的虛假。
前文中,我們分析了人物形象與空間意義之間一體兩面的關系。但正因如此,魯濱遜的形象僅僅在理性的資產(chǎn)階級典型代表這一個維度得到了展開。亞歷山大認為,人工制造的居住空間呈現(xiàn)一種樹狀結構,不同節(jié)點之間產(chǎn)生的關聯(lián)是有限的;而自然形成的空間具有一種自然生長性,元素之間會自動建構起一張功能和意義之網(wǎng)。亞歷山大所說的空間元素自然是生活在其中的人和物——一個完整的自然物(包括人)一定同時具有多個面,能與空間發(fā)生多種形式的交互。而在笛福制造的荒島空間中,實用價值是唯一的標準,這更加符合樹狀結構的特點,而身處其中的魯濱遜也淪為一個人工制造之物。他理性有余而感性不足,樂觀過頭反顯得虛假。作為資產(chǎn)階級的代表,他形象鮮明;作為完整的人,他卻空洞扁平。
作為異域探索小說,《魯》在敘事和形象塑造方面都取得了突破,這與他對空間的巧妙運用有關。空間為作品提供了敘事動力,推動了人物塑造,卻因為在場主義的書寫方式而漏洞百出,沒有達到追求與實現(xiàn)更高層次藝術真實的目的。笛福對空間的使用一定程度上是機械的,他對時間線性流動規(guī)律的忽視也是令作品失真的原因之一。但總的來說,《魯》在對空間的使用與理解上具有某些超前之處,這為我們理解文學中的空間敘事提供了另一種角度。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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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劉維彤(2002—),女,山東威海人,就讀于南開大學文學院。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