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
小女孩愛美,照鏡打扮之外,還喜歡畫美人。我們若是留心察看小女孩的私房“畫”,十之有九畫的便是美人的臉。有道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閨女幼兒時終日涂抹古裝仙女,她母親呢,幼兒時的勾當也無非畫美人。
小女孩長成大姑娘,若是有志畫畫而還在孜孜不倦畫美人,可就稀罕了。當我得識本院工藝系的吳雯同學,她已經四年級畢業,畫的全是大美人,捧來給我看,而且鄭重宣布:那美人不是憑空癡想,而是以班中的同學做原型,百畫不厭畫了好幾年。
我于是鄭重地看,看到波蒂切里、拉斐爾、畢加索、馬蒂斯怎樣地在一位青島姑娘的鉛筆炭筆下變成她所崇拜的那位憂郁美麗的女同學:線條十二分敏感,造型八九分簡約,模樣五六分相像,作者的心地,則百分之百忠誠:忠誠于她的美人,她的美人畫。
我喜歡看美人畫,但是不會畫。不料吳雯同學鄭重地要來考我工作室的研究生。
學生的畫路,我是沒要求的。你畫美人或丑八怪,畫寫實或抽象,畫油畫或隨便什么畫,或者隨便什么都不畫,只想做裝置,玩觀念,弄行為,都沒關系——只要你喜歡。你得像譬如吳雯同學那樣,百分之百忠實于你的喜歡。你喜歡不喜歡,我一眼看出來,哪位孩子這也不學,那也不干,偏要學畫畫,為什么呢,就是他喜歡。
我于是對吳雯同學說,你來試試吧。
磨難開始了。2002年,吳雯同學以外語政治各差一分的考試成績落榜。這是每年全中國千萬名藝術考生司空見慣的老把戲,她自然是哭了,雖然沒有當著我的面。此后一年,她租房在京,花錢上課,三百六十五天專攻外語和政治,這也是全中國千萬藝術考生司空見慣的老把戲。三百六十五天后,她再次赴考,再次落榜:政治分過了,外語考得太緊張,仍未及格。哭了沒有呢,不知道,只記得她事后照舊拿了一疊美人畫,走來給我看。
我給吳雯同學繪畫作業的分數都很高,兩次均是九十分。她畫不來學院素描的明暗塊面,畫不來考場上千篇一律的冷暖色彩,但是她敏感于優美的鼻梁、眉宇、頸項與嘴唇,在乎波蒂切里或馬蒂斯的形線怎樣地彎曲而盤旋——她當然還要學,刻苦練,長見識,開思路,她的路還長,所有想要走進藝術學院的青年,不就是想要好好學,好好練么?不行,在學會優美地將線條在紙上彎曲而盤旋之前,且慢,外語和政治還差一分。
我不能以我當知青的自學經歷勸解她,因為當年的藝術學院全部關門。我也不能說波蒂切里和拉斐爾從未上過藝術學院,因為他們活在文藝復興的意大利國。我不想慫恿吳雯同學再試第三次,以我的脾氣,決不愿接受當今考試制的荒謬與侮辱——是的,對一位想當藝術家的青年,今日的考試是不折不扣的荒謬與侮辱——我更不能以我在西方的所見告訴她,在西方,人們尊敬或無視一位藝術家,只看作品的優劣,從不在乎學位與學歷。我甚至不同情吳雯同學,這一半是因為麻木:落榜者太多太多了,同情不過來;一半,則因為巨大的現實:就算她考取了,就學、升學、求職、升職,她還是躲不開考試,更要學會鉆營種種人際關系,以吳雯同學的木訥樸實,她會不會鉆營?怎樣鉆營?她該知道,在中國,人際關系比考試還要關鍵,還要難。
巨大的現實使我麻木,我期待所有的落第者們盡快麻木,麻木,是中國做人的良藥。還有別的漂亮話么,譬如,奮斗不止,自強不息,就都是對落第者的漂亮話。落第者的一再赴考,已經在奮斗,已經很自強,而藝術不是奮斗,不是自強,藝術只是喜歡。
喜歡藝術,多么無用的稟賦!吳雯同學獲得高分的圖畫在考場上形同廢紙,但她喜歡畫畫,喜歡畫美人。對這份無可救藥的喜歡,不知當今在朝在野的藝術家還有什么管用的忠告。
選自微信公眾號“一瓣書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