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和生：人生“幾何”

宋春丹

中國數學界第一位女院士、復旦大學教授胡和生身上有一種反差強烈的氣質。她出身藝術世家，外表溫柔甜美，有著受英語老師贊美的“beautiful voice”（美麗的聲音），然而接近她的人卻很容易感覺到，她內心強大堅韌。

胡和生曾師從著名數學家蘇步青，與谷超豪是一對被數學界傳為佳話的院士夫妻。2012年，相伴相知一生的丈夫先她而去。

2024年2月2日，96歲的胡和生也去世了。“谷超豪星”畔又多了一顆星，雙子星閃耀在數學群星之中。

“大松博文”式訓練

1950年秋，胡和生大學畢業，投考研究生，被北京大學和浙江大學同時錄取。由于擔心不適應北方氣候，又聽說蘇步青是幾何大家，她選擇了浙江大學。

蘇步青是有名的嚴師，一進校他就要求胡和生參加討論班，閱讀意大利數學家的一本數學名著并作報告。

胡和生畢業于上海第八中學，英語底子扎實，對閱讀英語文獻并不感到困難，但她害怕被“掛”黑板，因此準備得格外充分，報告清楚詳盡，有問必答。

胡和生作了第一次報告之后，蘇步青根據她的水平，指定她閱讀國際數學刊物上的最新論文并作報告。此后，每周增加了一次報告論文的討論班，只有他們三個一年級研究生參加，每次都由胡和生作報告。這些論文有英文、德文、法文和俄文的，從二三十頁到上百頁不等。當時沒有復印機，單單把這些論文抄下來也得花許多時間。她硬著頭皮復習德文，自學俄文，終日演算和推導，常常熬到深夜。

有一次，胡和生為了準備報告熬到下半夜，實在撐不住，伏案睡著了。第二天早上，她被“咚咚咚”的猛烈敲門聲驚醒，才意識到已過了上課時間。一開門，憤怒的蘇步青就沖了進來。看到滿桌的論文、辭典和講稿，他才消了怒氣，但還是要求她馬上回到課堂去作報告。

這是一種“大松博文”式的訓練，體弱多病的胡和生只能拼了，另外兩名研究生只讀了一個學期就退學了。經過這樣的訓練，胡和生學會了如何準確而高效地閱讀論文，也體會到要研究前沿課題必須閱讀最新論文。

解決了“60年沒有解決的重大問題”

胡和生始終相信，基礎數學研究是國家所需要的。正好老師蘇步青在討論班上介紹了黎曼空間運動群的空隙性問題，她感到這是一個好課題。

胡和生多方查閱文獻，利用李群等前沿理論和工具，終于給出一個最佳公式，建立了確定空隙的一般方法，由此可得出黎曼空間運動群的所有空隙。

這是一個突破性的研究成果，就是在這一基礎上，胡和生搞了七八年，到1960年終于解決了微分幾何中“一個60年沒有解決的重大問題”。

改革開放后，國際交流的環境開始形成。1990年，中國首次正式參加世界數學聯盟代表大會，胡和生是中國數學會代表團的三位成員之一。1991年，胡和生當選為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院士），成為中國數學界第一位女院士。

院士伉儷

在數學組的學部委員中，還有胡和生的丈夫谷超豪。多年后，他依然記得與胡和生的初見。

那是1950年初秋，他在浙江大學數學系的圖書室里遇到了剛進校不久的胡和生。胡和生說，蘇步青先生給了她一篇論文，有些地方她沒弄清楚，想請谷超豪幫她看一看。那篇論文很難，她已請教過多位老師，有教授讓她找谷超豪幫忙。

谷超豪說：“好啊，論文呢？”胡和生說論文在宿舍里，說完就不顧天氣熱，氣喘吁吁地跑回去取了來。這讓谷超豪印象深刻，覺得這個小姑娘很不錯，對學問肯鉆研。

在院系調整中，他們雙雙隨蘇步青來到復旦大學。朝夕相處中，兩人走到了一起，1957年元旦，他們結婚了。王元等數學界友人在賀信中寫道：“你們是數學事業中的好戰友，今天又成為最親密的伴侶。說實在話，我們是很羨慕你們的。”

婚后，他們總是想盡辦法來節省時間。頭發長了，怕去理發店排隊耽誤時間，就互相為對方剪發，谷超豪后來還學會了幫胡和生染頭發。

家里的書房，他們一直共用，里面十多個大書柜的藏書不分彼此。書房里有兩張書桌，谷超豪的書桌朝陽，胡和生的書桌面墻，各自伏案鉆研。他們喜歡分享討論，互相提問，互相核驗，這是他們生活中最大的樂趣。谷超豪笑說，自己是X，胡和生是Y，共組了一道牢固而充滿愛意的二元一次方程。

后來兩人年齡大了，住院都形影不離，守在一起看書討論。兩人相伴走過了55年。

1982年，谷超豪與胡和生在訪問德國期間去了法國巴黎，黃昏時手牽手到巴黎圣母院附近散步，就在流連忘返之時，他們竟邂逅了老師蘇步青。蘇步青是應法國數學家李翁斯之邀，在弟子李大潛陪同下來訪的。

為了紀念塞納河畔這意外而美麗的相聚，蘇步青即席賦詩一首《同谷超豪、胡和生、李大潛游巴黎》。

詩曰：“萬里西來羈旅中，朝車暮宴亦稱雄。家家塔影殘春雨，處處林嵐初夏風。杯酒真成千載遇，遠游難得四人同。無須秉燭二更候，塞納河邊夕陽紅。”

（摘自《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