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樹多悲風
日落時分,余暉一點點由高處灑向大地。在一望無際的秋天曠野里,看見一株或一排白楊樹,就無端地想家。我總覺得白楊樹是我的樹,根扎骨里,抹也抹不去。一個朋友曾說:“我一見芍藥,就覺得是你的花。”她會說話,一下子說到我心坎上。芍藥是我童年的花,一路跟隨我長到如今,無論在哪里見到,依舊覺得是童年那一朵。白楊樹也一樣,是我的樹。在故鄉空曠的田野里,它們一排排筆直地靜默著,葉子一律向上,欲與天公比個高低。秋天的白楊樹總想擺脫寂寞,風一起,嘩啦嘩啦地響,像我們小時候常聽見的歘啦聲,響動起來有點吵,但葉底自有一種不為人知的韻律,堅強不屈,自律坦蕩。
我喜歡成排成片的白楊樹,彼此陪伴著,少了一點孤寂感。有時也常見一株獨立,在秋日的落寞天空下,曠野那么大,那么孤獨,只有一株白楊,葉子已落盡,枝枝丫丫不屈地向上,對抗著巨大的孤獨。這時一個扛著農具、穿著樸素的農人經過,又漸漸遠去,在秋天的田野里變作一個黑點,曠野里仍只有那一株白楊。那一刻有某種東西在心里滋生,這株白楊帶著某種生命的原色和獨一無二的孤獨。
秋天的風吹過曠野,吹過白楊,掠奪走了什么,白楊樹更加孤獨。那一刻,我總是想哭,在秋天,生命都是孤獨的吧?尤其是人類以及草木。
讀大學時,校園旁那片白楊林,每個清晨迎著朝霞,傍晚吻著夕陽,靜靜吸取著大地的營養。每到秋季,樹下一層厚厚的落葉,掩藏了夏天的碧綠與過往,一身脆黃,沒有一點兒雜質,腳踩上去,嘰嘰喳喳地響。課余我們總會去那里踩落葉,就為了聽落葉破碎的聲音,好像青春遠走一去不復還的聲音。我那么喜歡白楊樹,它們不屈不撓地生長,心甘情愿地孤獨,隨順地飄落所有的葉子,從不軟弱萎靡,像黑土地上生活的人們,豪爽、耿直、堅韌。
不知為何,一看到白楊樹,就會想到曠野、高遠、懷念與悲傷這樣宏大的詞。有時我不知是在懷念那片嘩嘩作響的白楊林,還是在懷念那段一去不復返的青春而孤獨的時光。青春總需要一兩樣東西,代替它,留在我們的記憶里,偶爾跳出來巡視一下。那片白楊林啊,二十年后,常在腦海里不經意間就想起了,不分晝夜。
有人喜歡在墳地植松柏,而有人卻栽白楊。陶淵明曾在《擬挽歌辭·其三》中說“荒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白楊蕭蕭,大約更增悲涼之聲吧。《紅樓夢》中寶玉就曾說自己是“野墳圈子里長的幾十年的一棵老楊樹”,而女孩兒們則“如秋天蕓兒進我的那才開的白海棠”。寶玉自比老楊樹,把女孩兒比作白海棠,本是疼惜贊美女孩兒之語。沒想到麝月卻說自己最嫌棄楊樹,那么大笨樹,葉子只一點子,沒一絲風,它也是亂響。因為這句話,我甚至有點兒不喜歡麝月了。然而我又不得不承認,白楊樹確有那么一點兒笨,像故鄉的人,毫無心機,一副憨相,隨緣而生,這就是未經加工、毫不掩飾的生命本色吧。
小時候每逢初夏時節,就在家中的院子里,搭了涼棚,棚里布上席子,涼棚四周掩映著碧綠的楊樹的枝枝葉葉。我們散坐在涼棚下的席子上,爭搶著讀《紅樓夢》小人書。耳邊總有涼風吹過,楊樹葉子在不遠處嘩啦嘩啦地響著。我們一點兒也不覺得煩,楊樹葉子質地堅硬,像人一樣,骨骼硬氣,才會響得堂堂正正。待夏深了,蟲鳴蟬嘶也起了,那與楊樹葉子和鳴的聲音像什么似的,撥動著人的心,心里鼓蕩著一絲叫愁緒的東西。
我居住的小區旁有一所學校,空闊的一個大院子,院子西北角有十幾株白楊樹,午間散步總會不自覺地靠近那里,駐足半刻,看一看,聽一聽。那高大的樹干,不管不顧,直指藍天,像要把天戳個窟窿,自己也做個天上客。靜聽風吹楊樹葉的嘩啦嘩啦聲,摸一摸那掉落的葉子的脈絡,也喜歡在這白楊下坐一坐,就像回到故鄉的原野、路邊、屋后、溝渠旁,那些地方總是幾株一片地生長著。清晨煦暖的陽光打在樹葉上,葉子锃亮;黃昏時更好看,日頭將落未落,余暉欲去還留,緩緩地灑下來,楊樹葉子伸出手要去挽留。落日與白楊彼此都淡淡的,什么也不說,好像聽見了時光的消逝與不甘。如果再有鴿哨聲穿過白楊林,那滋味就更惹人惆悵了。
我沒來由地以為,白楊樹是樹中男子,有偉岸的身軀與錚錚鐵骨。嵇康臨刑時撫《廣陵散》,大有秋風鼓白楊的凜冽與悲傷,就像那句詩:高樹多悲風,海水揚其波。白楊與嵇康,皆是世間至高之人之物吧,一樣挺拔,一樣筆直不屈。
昨夜,我讀蘇曼殊《本事詩》,尤感于“春雨樓頭尺八簫,何時歸看浙江潮”這樣的詩句。其時他正在日本,身懷異族血統,一路思歸,生命要盡全力綻放,卻總是枯萎。那時我又想到了白楊樹,一生都在盡全力綻放,一點兒不藏私,那么坦蕩,那么耿直。
“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我總覺得這不是寫柳,而是在寫白楊。這個春天,我很想念故鄉的白楊,心里覆上了一層淡淡的憂傷。
故紙
我依舊像上學時一樣,喜歡古書,就是常被人嗤之以鼻的故紙堆。過于好古也許是種病,甚至有人懷疑我因此拒絕新事物,跟不上時代步伐,可是我不去管它。昨日午睡前翻看一本細巧的書,是活潑的工筆人物畫。單是看這些畫面,就想起前朝舊事,那些寬袍大袖、翠眉如黛,不知去了哪里。我是如此懷念那樣的時代那樣的翩翩風度,所有不知去向的物事,真令人牽掛。書中有一幅畫,是熟悉的“勇晴雯病補雀金裘”。一燈如豆,夜靜如初,美人燈下穿針引線,很專注很深情,而這一勇、一病,命運已就此寫下永不可更改的伏筆。而我以為真正決定她命運的還是晴雯人性中的真,一個“真”字要了她的命。她從不掩藏自己的喜惡,看不慣虛偽,不聽大人令。語刺襲人,嫌墜兒眼皮子淺,用簪子直戳她的手,得了個“爆炭”的名聲。曹公就是喜歡伏脈千里,人物線拉得很長,他運用“夜雨瞞人去潤花”的方法,非常自如。
我以為《紅樓夢》是可以讀一輩子的書,幾乎每一年都要翻看一次。于我而言,讀《紅樓夢》如尋心靈皈依之所,每讀心里皆極安寧。不知你發現沒有,《紅樓夢》文字是極其安靜的,即便寫宴飲繁華,底下也藏著清靜。讀上一回,人心便靜下來了。
今日又讀到《識分定情悟梨香院》,回想起梨香院的許多過往。梨香院最早是榮國公晚年養老之所,榮國公功高震主,躲在其中韜光養晦,是臣子急流勇退之道。后薛家來京尋依靠,暫居于此,待到寶釵進大觀園,薛姨媽另遷于東北角上一所幽靜房舍。將梨香院騰挪出來,令十二個小戲子在此演習。梨香院,與戲仿佛正相應。
戲是什么?戲者,夢也。湯顯祖四出戲,名為“臨川四夢”。《紅樓夢》本就寓意南柯一夢啊。梨香院最終成為尤二姐停靈之所。從最初的榮國公到最終的尤二姐,一場繁華紛紛揚揚,最終魂去樓空,夢一場。
盛夏時節,讀此繁華破滅,究竟齒冷心涼。還記得我年少時,家中也有一間房子,因窗外一株老槐樹,濃蔭過于欺人,父親又說“槐”字不吉,因此這間房子平日常空著。唯有客來,才收拾停當,以為暫居之所。那里不知幾度易人,人來人往,常住常空。我卻喜歡那里花草果木繁多,清景難逢,有小院閉門風露下的幽靜,時常去走動,捉迷藏,捕蜂蝶,挖了坑,覆上樹枝雜草,掩藏好,等著小伙伴來一腳踩空,直接掉下去,我們站在一旁拍手大笑。如今舊影依稀,舊事還歷歷在目。
近來每憶舊事,枉自嘆息一段青春好年華一去不復返。二十年來,只是空添了歲月。唯一可喜的是,還有書籍為伴。
我喜歡夜深時翻書,人們都睡著了,周遭那么寂靜,天地以及遠古,甚至天幕中的一粒星星,都是我一個人的。我總以為陶潛、蘇軾、倪瓚、雪芹,是一脈相承的,他們都是寄寓世間事、超出塵外塵的人。我自少年始,便喜歡這一路,至今也不曾改。
我半生讀東坡不倦,尤其他謫居黃州那幾年,仿佛與他一起躬耕東坡,月下徘徊過。黃州的山川風物之美,樵夫野老殷殷往來,使他很快摒棄“烏臺詩案”獲罪以來的惴惴不安,而顯出天性中的率真樂觀。黃州東南三十里有沙湖,東坡買田其間,一日往沙湖相田染疾,遂請麻橋人龐安常醫疾。龐安常非常人,雖耳聾,卻穎悟絕人,以紙畫字,書不數字,則深了人意。東坡病愈后,與龐安常同游清泉寺,泉水極甘,下臨蘭溪,溪水向西而流。東坡心情極暢快,于是作詞云:“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凈無泥,瀟瀟暮雨子規啼。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唱黃雞。”你看,只是一條向西流的小溪,他都能悟出這樣的人生哲理。讀他詞作能開人心胸,那叫一個暢快啊,人間煩惱種種,都不是事兒了。
“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雖是淺語,卻自不凡,以其韻高也。《白雨齋詞話》云:“愈悲郁,愈豪放,愈忠厚”,余今信矣。
蘇軾隨手寫就的一些小詩清簡通達,我都很喜歡。“東坡四年黃州住,何事無言及李琪。卻似西川杜工部,海棠雖好不吟詩。”最好的境界:不言。窗外花開復花謝,殿閣微涼,四月即將過去,你看,對于逝去,天地總是無言。
入夏已數日,早晚還很涼爽,需披長衣才行。近日又復讀《陶淵明全集》。舊年讀陶潛以為他過得苦,“戴月荷鋤歸”“草盛豆苗稀”,似乎食宿皆無著落。如今再讀,覺得從前是有誤解的,他的乞食詩,實為后人偽托。
他雖是寒門卻也是仕宦子孫,不至于到乞食地步。二十萬錢揮之于酒家,是個有錢的人,不事生產而已。“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他懂得生存之道啊。
家宅有余,又會釀酒。他寫酒詩極高古,李白酒詩自然,東坡略遜色,他不善飲。
千年以來,陶潛是將生命看得極通達,而又不消沉的人。心如赤子,詩如兒歌。好風從東來,春風花草香,純粹得很。
杜甫在白帝城住了幾年。如陶潛之隱,風格也近陶,但有視天下蒼生如子的懷抱。
東坡評陶詩:“質而實綺,癯而實腴。”用大白話說是:明白如話,深入而淺出。是“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的明白曉暢。
面上看去質樸、質實,葉底全是深意。文字清通簡要多好,一筆下去,瞬間決斷。
我喜愛陶潛多半還是那一種情境合我心意,采食南野,夕露沾衣。掩上荊扉,可絕塵想。骨子里這點兒世外林泉之思,怎么也抹不去,用現在的話說就是不合群。可是不合群又怎樣呢?我只是不與某些人合群。
近幾日悟得一點兒作文之理:多讀少寫。紀曉嵐一生不著書,唯編書為是,因不寫,讀得多,所以廣博,故而往往見得深。他評前人詩作,真是高標獨到。對《老子》一書,他下了八字評語:“綜羅百代,廣博精微。”蘇軾的詩,總有人說他擅謗圣上,而紀昀則不以為然,“譏刺太多,自是東坡大病。然但多排詆權幸之言,而無一毫怨謗君父之意,是其根本不壞處,所以能傳于后世也。”看,這見解,真有力排眾議的超拔。
但又不可全學他。平平常常的見識不必寫,未能情動于衷不用寫。取法乎上,僅得其中。太上忘情,太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有此二者,可以動筆了。
述而不作,那是古圣先賢。我們是常人,還是要作,不作不有。述而不作,是說得道之人叫“作”,未得道之人叫“述”。佛家更高調,說是“造”。熊十力著作,就叫造。我以為自己還是小學生,寫作尚且稱為做作業吧。
近日的作業就是寫信。還是覺得書信、日記、手札,有人間難得的自在與真誠。如此信手寫來方覺快意。
人生最難得少年閑散。舊時家富門高,詩書傳家,三四歲起,受童蒙之教,積十數年之功而成一事,易生藝術家、才人。如今,我們似乎本末倒置了,總是急于寫,而讀得太少。
近來晚間常在水邊聽蛙聲,以為清靜,亭子又鏤空,水邊人稀,是水亭清絕的況味。一生之中最喜歡的無非“清靜”二字,如果人人都喜清靜,世間還有什么紛擾呢?對不?
寂靜
是五月淺夏,北京一年中我最喜歡的時節。每到此時,吹著清和的夏風,看著滿城的碧綠,望著一牙新月掛上天際,都會毫無來由地念起故鄉。北京與冰城哈爾濱能有多遠呢?高鐵七個小時,飛機兩個小時,可是,十年了我一次都未曾回去過。
在北京說不上有多好,也并沒有不好,順四時,守寒暑,安安靜靜地活著。“京片子”一點兒也沒學會,二十年了,一張嘴說話,還有“大碴子”味兒,都能聽得出,他們只是不道破而已。并非不喜歡北京話,鄉音難改。老北京人說話偷懶,兒化音特別重,飯后散步,故鄉的話叫溜達,他們叫遛彎兒,“彎兒”咬得還特別重。這個“彎兒”,我琢磨過,也真是形象,散步就是在一段不太長的路上,繞來繞去,就有了“彎兒”。我來的第一年,東北腔還濃,對人說,“去那旮沓取(qiǔ)東西”,被兩個北京人當場學了三遍,他們講標準的“取(qǔ)東西”。但是東北腔多幽默啊,東北人都是天生的幽默大師。在《漫長的季節》里,范偉和秦昊,扯開嗓子飆東北話,那樣難過壓抑的劇情,硬是多了幾分黑色幽默。
不過這里也有許多的好,孟春與初夏我都喜歡。你看春天的清晨,那眉彎月掛在天一角,淡白淡白的,推開門一抬頭就見到了。城里的樓頭那么高,推窗能見月,多幸運啊。樓頭幾乎與天高,月亮也不覺得孤單。而我們家鄉,月亮又大又亮,孤孤單單地掛在曠野,一大片的空寂,看月亮的人,心里也空蕩蕩的。
這里還是早春二月時,清早的風就開始叫人喜歡了,雖還涼涼的,但已不冷,掠過園中水塘,有一股清意。水塘左岸向陽的一株玉蘭先開了,花朵還未盡放,忽而又委頓。背陰處幾株只是含苞,時機一來,便要大開了。連翹已著明黃花朵,喜悅又蓬勃,薔薇仍是去歲枯綠葉子。余下各色樹梢,枯寂未有新消息。
清晨六時許,晨光穿過綠窗紗,一束一束投在地板上,人尚在蒙眬中。窗外就響起了呱呱呱的聲音,聲音沙啞,并不好聽,像烏鴉的弟弟。北京人叫它鷯哥,黑翅白肚,尖嘴,喜歡落腳外陽臺,有時也攀在枯枝上。枯枝、黑鳥皆有些寂寥惆悵,像久候著什么。這是一只報春鳥。
去歲春始,是喜鵲鳴春,叫喳喳的,隔壁鄰家不喜歡,常開窗哄趕,喜鵲也不計較,得空再來。鄰居再出來攆,它再來。如此反復,彼此竟不厭倦。一來一往,一往一來,太陽漸漸落山,一日便去了。
我不大喜歡鸚鵡,人云亦云的樣子。“姑娘回來了,快掀簾子。”鸚鵡如東施,隨人身后,揀幾個殘剩的詞語,日復一日嘰嘰嘰地重復。
周穆王曾率領七萃之士,西行三萬五千里,歷時四年,至西王母之邦,與西王母在瑤池之上,宴飲酬酢。別后據說西王母曾用自己的三只青鳥,與穆天子鴻雁傳書。青鳥自古就是信使,李商隱的蓬萊路上青鳥尤為殷勤。
北京也有青鳥,每年春上,我去西山曹雪芹故居一帶,總能見到它,紅嘴巴,藍翅,黑白尾。青鳥不大理人,有點高傲勁頭,許是曉得自己形貌美麗,像自神話中來的勁頭。雪芹墓碑上刻著兩句話:殘羹冷炙有德色,不如著書黃葉村。青鳥孤立故居茅屋一角,好像與才子寂寞相守。遇見幾次,好像都未聽到它的叫聲,是只好鳥,懂得沉默,懂得多言無益。
鷯哥也好,青鳥也罷,都曾擊水三千,飛過九萬里。“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辨,以至無窮”,它們是懂得的。與一只鳥相比,人,或許只是朝菌、蟪蛄罷了。
窗外一些樹,倒垂的柳樹,筆挺的銀杏,還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春天,是鳥的依靠。麻雀喜歡落在冬青叢上,一群一群的,仿佛在集會。鷯哥喜歡站在高枝上。喜鵲好脾氣,不挑揀,隨處可安身。鳥的世界與人一樣。
早春的清晨,窗外林間如此熱鬧,又如此寂靜。是鳥鳴山更幽的現代版。
午間暖,傍晚涼如寂寞的石頭。一天中最好的時候,亦在此時。夕陽將去,天邊幾抹淡淡的晚霞,鋪灑于湖面,泛著寂寞的金光。岸邊幾條長椅,坐著零星的人,天際清涼又寂寥。人卻不寂寞,只是清爽,只是好。
日暮時分,大人孩子紛紛歸家,人類吵嚷聲消弭不見。一個人站在日落蒼茫的大地上,屏住呼吸閉目靜聽。聽見腳下土地蚯蚓在輕輕翻土的聲音,枯萎一個冬天的植物根莖返青的聲音,枝上葉片輕吸雨水的聲音,不遠處河流歡快擦過河床帶走水草的聲音。所有的聲音那樣輕,那樣新鮮,是去年沉寂生命的轉化,是大地上的生命在不遺余力地輪回。
早春,晴明的夜晚也好,有水的夜晚,那便更是好。還記得舊年早春,那一晚恰是在烏篷船上,天邊星子剛剛起,水際與星子皆涼涼的,船邊掛一盞紅燈籠,人坐于船頭,微微晚風拂面,水底月色潔凈,心中清明又澄澈。月到天心也好,只是今夜還未有月。站在大地上,極目四望,無邊無際的夜色,直達天邊,天地寂靜如太古。
早春是寂靜的,那些聲音只是假象。寂靜,為了不打擾新生的、長眠于地下的一切生靈,天意慈悲。莊子反復講,魚可以變為鳥。其實他是想說,人,生命可貴之處就在于可以不停轉化,不然,從生到死,一眼望穿,有多無趣。我前身也許是一輪明月,或是一株梅花,或是早春的日落,悠悠于林下,寂寂于山間。
定數
一直想找宋遠的《棔柿樓讀書記》這本書,是老先生早年的讀書筆記,也是她的第一部著述。可惜印數只有三百,確是難尋。先讀了她的《詩經別裁》《古詩文名物新證》,想來其他書也該不錯。
《詩經別裁》讀過若干年。她聰明,只擇最得意的五十首。她不扮權威,不以為自己最正確,在不確定處大都說“大概”“似乎”一類可以回轉的詞。立足點也盡量避開前人成說,以人性中亙古不變的心智與情感切入,既不偏離經道,也有十足詩的韻味。較漢人、宋人靈活,比清人客觀些。《古詩文名物新證》,厚厚的兩本銅版紙,圖文生動,文中運用大量古詩詞,一般讀者讀來吃力,但她于此似乎得心應手,我讀來亦頗欣喜。
張中行老先生在《負暄三話》中寫過她,說她身量不高,也不窈窕,甚至有不修邊幅之嫌;開過卡車,賣過西瓜,做了多年《讀書》編輯;買書多,讀書快;不知何時去了社科院文學研究所。她連大學也未讀,更不消說碩士、博士,學院派常稱她為“在野黨”,可我很喜歡這位篤定多識的“在野黨”。
幾年前我讀《詩經》很用心,讀到《子衿》這一首,便累了。說累,其實大約是困惑。有人說不如拜個老師吧,恰好有同學在社科院,與她緊鄰,說如果見是極容易的。
但我又改變主意,也很像某本集子里想收錄某位作家作品,又怕分量不夠,說者話不多,聽者不過癮。我也怕會重復這樣的尷尬,鬧到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那又何必呢?其時,恰逢某同學因博士后論文事宜,與香港某大學教授筆墨官司正酣,忽然便對所謂文化精英失去了一晤的興趣。并非我多清高,只是覺得老老實實走自己的路,倒省些心力。又想遠遠地隔水觀花,長做期待,總好過見了卻又無意地悵然。
人一生,讀幾本書,過幾座橋,識得幾個人,皆有定數。就像你和我,隔著千重山萬里路,也隔著長長的近二十年光陰,卻依然還能說著話,這是一生中多么難得的定數。
今天拂曉時,起了霧氣。一天水霧迷蒙。天公裹著一張濕答答的臉,俯視著人間。街口兩株玉蘭,遠遠望,著了星星點點的白,在水霧里干凈、肅穆。街上零星的人,悠悠走著,衣衫有些孤單寂寞。
濕漉漉的天氣,心思里全是莫名的情緒,寂寂的懷念。夜里做了夢。醒來頗是恍惚,緩了好一陣子方定住神。
夢到多年前的一個夏夜,我回冰城,聚于友人家里。阿巖也從遠處趕來,吃茶飲酒,到中宵。院中涼風、星子,白清清的月亮,悠遠而縹緲。我們三人于藤架下鋪了席子夜話,說起當年我離哈赴京,阿巖去車站送別,青春是那樣寂寥而蓬勃。江邊吹來涼爽夜風,遠處是星星點點燈火。那一晚,心思里全是抹不去的一樹花開。又幾年,就聽到友人早去的消息,在三月和煦春風里,悲戚著。曾幾番婉轉問詢緣由,不得一絲結果。他年的書香淡墨,簾底彎彎月,如今,皆是現世里的白云黃鶴。有些人,揮揮手,再也不見了。
我大約是火命,常常夢到水,涉水過河,水清且淺。白天里看著是人形的,夢里都變成水妖水怪,打不死又跑不動。又夢回童年,回到學生時代,回到教室里,展紙考試,課桌仍是舊年的課桌,舊時年少的眼神,青蔥的心意。我半生中做了多少關于考試的夢啊,每一次夢都真切地讓我提心吊膽,那些答不出的考題,那些永遠讀不完的課本,都讓夢里的我焦慮不安,醒來又悵然若失。唯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那一刻我情同李白之心。
“忽聞采樵聲,二月已減半。”這詩句多么好,值得細細嚼。
昨日我過了幾座橋,也不記得是什么橋,心里竟念起兒時的歌謠:城門東,城門西,風吹落黃沙,雨打柳樹芽,夢里回到外婆家,老屋樹上,知了叫喳喳。青草木房,琉璃瓦,墻上還留著我的筆畫,綠樹紅花,小橋流水,都是平凡的人家。我們一輩子就是平凡的人啊,這是我們的定數。
【作者簡介】韓玉,女。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山花》《雨花》《紅豆》《散文》《滇池》《湖南文學》《四川文學》《飛天》《山西文學》等報刊。部分作品被《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等選刊轉載,并入選多種年度選本。曾獲第十九屆滇池文學獎等獎項。
責任編輯 梁樂欣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