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福老漢沒等鄭師傅走遠,再次給兒子撥了電話。電話里有一個女娃娃嗚里哇啦唱了一陣子歌,兒子半天沒接電話,氣得福老漢罵福娃:“浪到哪里去了?連老子的電話都不接,真是急死人了。”想起剛才鄭師傅帶來的喜訊,福老漢心里還是充滿喜悅的。福老漢目送鄭師傅走進幸福小區三單元一樓的門,直到看不見鄭師傅的身影,才收回目光繼續打掃小區衛生。
明天就是中秋節了,秋老虎剛剛退去,但余威還在,天氣絲毫沒有涼下來的意思。雖然早晚有點兒涼氣,中午太陽卻依然暖烘烘地曬人,讓福老漢打掃小區衛生時有點兒氣喘吁吁。這時院子里的一片空地上響起了音樂聲,十幾個露胳膊露腿的娘們兒跳起了廣場舞,身子扭得很起勁,但也很別扭,看著令人難受。
胡亂想了一通后,福老漢就把小區那些人家丟棄在綠化帶旁邊的塑料袋拾起來放進垃圾箱里,再用雙手壓實。
眼下,福老漢最大的心事就是獨生子福娃的婚事。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是天經地義的,也是祖祖輩輩傳承下來的思想,可這挨刀子的福娃就是不聽人勸,都三十多了還打光棍。十幾年前走出大學校門的福娃可是村子里為數不多的高才生,村里人像捧星星捧月亮一樣捧著他,可他卻硬是不聽家人勸,打死也不去考公務員,非要去省城創業不可。說啥子不想過那種四平八穩、半死不活的日子,年輕人就要到外面自由自在地闖蕩一番。到如今,他生WomhurjteICBwhi8pbvKhg==意場上轉了七八個回合,也沒見有啥起色,最終還是從省城回來。今年開春,這小子又有了新名堂,說啥上邊有鄉村振興的好政策,就借著這陣東風,在自家蘋果園旁邊的一塊荒地上辦起養豬場。細人干起粗活兒,折騰得不輕。不說了,說多了都是一肚子氣,眼看自己一天天老了,身體也一天不如一天硬朗,還是多替兒子的婚事操操心吧!
福老漢把裝滿的三個垃圾箱收拾好,等著運垃圾的清潔車來拖走。只有裝滿垃圾的垃圾箱一個個被拖走,換成空的干凈的垃圾箱堆放在小區廣場一角,他才算完成了一整天的工作。
2
夕陽西下,華燈初上。
幸福小區的夜景格外迷人,二十多層的高樓直入天空,橘黃色的LED燈勾勒出大樓雄偉挺拔的輪廓,“幸福小區”四個紅色大字在縣城最高處閃亮,走在哪里都能看到,難怪在縣城里一提起幸福小區,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幸福小區是全縣城最大的小區。初到這里時,福老漢就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被這里漂亮的高樓和優美的綠化環境吸引,懷疑這里就是人間天堂。他曾好奇地打聽了一下這里的房價,一平方米竟然六千多元?,F在聽說那些女娃娃眼光高得很,男娃娃在城里沒車沒房根本別想娶媳婦。哎,這年頭,結婚可真不容易。
還好,多虧鄭師傅這個熱心腸,今天與自己閑聊時無意間聽到兒子還沒對象,就要把他親侄女介紹給福娃。這可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啊!想起剛才鄭師傅說的他侄女的長相和工作,他心里美滋滋的,論年齡,女娃比福娃小三歲,正合適;論文化,女娃醫學院大專畢業,配得上本科生的福娃;論工作,女娃是縣醫院的護士,工作都幾年了,自家福娃還是個養豬專業戶,只要人家女娃不嫌棄就好。福老漢想這次福娃的婚事沒準還真能成,要是這次成了也不枉自己一年來在幸福小區忙活。
他掏出手機再次給福娃打電話,這次竟然通了:“福娃,你小子都在忙啥呀?剛才打電話也不接?!?/p>
“爸,啥事這么急?我剛才在豬圈里沖洗豬糞,沒帶手機。”
“當然有急事了,天大的事也沒有這事要緊。今天,幸福小區的鄭師傅給你介紹了一個對象,是他侄女,在縣醫院當護士,二十九了,長得白凈又苗條,家里大人都急著替她張羅婚事。我一說你的情況,鄭師傅就覺得靠譜,人家女娃一聽啥也沒說就答應見面了,你說這是不是天大的好事?”
“知道了,爸,八字還沒一撇呢,看把你高興的。”
“真是皇上不急太監急,你以為老子跑到縣城打掃衛生只是圖那幾個錢嗎?誰不知道在城里混人緣廣、女娃多,也方便給你說對象?你小子就別再磨蹭了,馬上動身來縣城,晚上八點見面,完了你再請人家女娃吃個飯。”
“我手頭還有許多事沒做,趁著天晴,今天要把豬圈齊齊打掃一遍,要不明天吧?”
“不行!我都答應人家今晚見面了,你把手頭的事放下,趕快來,再不主動點,這事又要黃了?!?/p>
“好吧?!备M薨胩觳沤o出回答,說完就掛了電話。
3
福老漢今年已經六十八了,三十好幾才有了福娃這個兒子,就是累死累活也要給娃成個家。這挨刀子的福娃就是不體諒他這份心情,硬生生把他這個老頭子一個人孤零零這樣吊著。老婆在世時他的一日三餐還不用愁,老婆去年一走,就把他一個人孤零零丟在家里,這心里的苦呀悶呀,真比受刑還難受。
老婆得的是胰腺癌。
住院時被安排在三樓重病監護室,病房里有三張床,一打聽,一個花白頭發的瘦老頭是胃癌,聽家里人說他吃不下東西,一吃就吐,人已經餓得變形了。另一張病床上的白凈、清瘦的中年人是肝癌,五十來歲,鼻梁高挺,顴骨凸起,眼窩深陷,棱角分明。福老漢如同走進陰間般恐懼,看著老婆緊閉雙眼睡在床上,他心里涌出一股愛憐和內疚,咋就沒早發現老婆得了這病呢?
老婆住院的一個多月里,他每天守在病床前,老婆打吊針,他就守在一邊盯住吊瓶看,只要藥水快見底了,他就跑去醫務室喊護士換藥。老婆要下床大小便,他就一手高高舉起藥瓶,一手攙扶著老婆去衛生間。半夜實在困了,就坐在床邊,頭倒在老婆身邊的被子上打個盹。那時候他在想,以前自己去醫院看病都是老婆忙前忙后照顧自己?,F在老婆病倒了,也該好好照顧照顧她了。畢竟夫妻一場,以后再難得有這樣照顧她的機會。
老婆臨走的前一天,鄰床的瘦老頭去世了,一家人哭哭啼啼辦了出院手續,剩下一個空床位。那晚上福老漢躺在那張病床上,也許是病房里太寂靜了,靠近窗戶的那個清瘦中年主動和他聊了起來。
清瘦中年問他:“叔,你這么照顧嬸子,累不累?。俊?/p>
福老漢說:“一點兒也不累,比起老婆這么多年受的苦,我這點兒累算不了啥。再說白天兒女們也抽空替換我,我還能緩歇緩歇?!?/p>
清瘦中年又問:“叔,看你們老夫妻感情這么好,要是嬸子不在了,你一個人想咋過日子?”
福老漢眼眶一熱,嘆口氣說:“真不敢想??!”他回頭看看熟睡中氣息奄奄的老婆,心里一陣苦楚,“要是老婆走了,我就覺得活著沒啥意思。你想想,要是我回家看到老婆睡過的床鋪,心里會有多難受?那個家我一個人實在不想待了??扇死狭?,哪能離開自己的窩啊?!”
在兩個人閑聊的過程中,福老漢知道清瘦中年是幸福小區的一個物業管理,管著小區的清潔工和門衛??丛诟@蠞h這些天對老婆的悉心照顧的份上,清瘦中年在臨終前想幫幫他,算是給自己積點福。他對福老漢說:“要是你愿意,就來我們幸福小區打掃衛生吧,換換環境,心情會好點兒?!?/p>
世間還是好人多??!福老漢點了點頭,連聲說“謝謝”,也不忘祝福他幾句,“你是好人,你還年輕,肯定命大福大!”
給老婆辦完喪事,福老漢按照清瘦中年給的地址和電話,找到了幸福小區物業管理的頭頭。就這樣,福老漢進了幸福小區工作。
4
“福娃,你來了嗎?啥?還沒出門?我說你小子慢騰騰的是大姑娘上轎呀?你給我放快點,騎上摩托車趕緊來。和你鄭叔說好的,晚上八點見面,那女娃七點半就下班了,可別讓人家等你?!备@蠞h再次撥通福娃的手機,心急火燎地催促著。
掛了電話,福老漢想,福娃騎摩托車用不了一個小時就會趕過來。只要兩個娃今晚見面能對上眼,這門親事十有八九就成了。下個月把兩家大人叫到一起吃個飯,把婚事先定下來,年前再把喜事辦了,明年這個時候說不定就能抱上孫子了。他越想心里越美滋滋的。
一輪明月升上天空,皎潔的月光把遠處的天空鍍成淡淡的銀白色,與幸福小區這邊閃爍的樓體燈光相比,天空顯得更加安靜、純潔。
要是在往常,他會找門衛閑諞一會兒,可現在他誰也不想見,啥話也不想說。肚子里咕咕叫起來,真餓了,早上在門口早餐店花了三塊五,只吃了兩個包子,喝了一小碗小米稀飯,到現在再沒吃一點兒東西,可他這會兒不想吃,也沒心思吃。不想吃不想喝不想說話,他就一個人坐在小區廣場一角的路燈下,等著福娃來。
他能不為福娃著急嗎?一個五百多口人的小村子里,小光棍都能排成一排,走在人前一個個垂頭喪氣,就連他們家里的老人在人前也抬不起頭。還有一些在外打工的小伙子也單著,主要問題就出在他們在城里買不起房和車,女方家里要彩禮太多,有的要二三十萬元的彩禮,農村哪家能承受得起?
他們家福娃跟那些小光棍可不一樣,是上過西北農林科技大學的,肚子里有墨水,腦子里有想法。雖然干的是養豬的粗活兒笨活兒,可他把養豬的事干成了,這是幾輩子人都沒見過也沒敢想過的大事。豬圈里吊燈泡、裝空調、安攝像頭,自己坐在房子里用電腦監控豬的吃喝拉撒,還把豬圈打掃得比莊稼人家的屋子都干凈,每天用水沖洗,夏天給豬沖澡,冬天給豬開空調取暖。一個人竟養了一千多頭豬,還搞起了啥立體連鎖養殖、一條龍生產鏈條,豬糞上到蘋果地里當農家肥,母豬產崽賣到市場,豬肉送到縣里的肉食加工廠。不知道這小子從哪里學來的,一套一套的,他聽都沒聽說過,竟然吸引了縣里的畜牧站專家來養豬場看稀奇。聽那些專家說,福娃這一千多頭豬要是都能長大,光豬肉就能賣四五十萬塊錢。只要有了錢,福娃娶媳婦就不用愁了??勺尭@蠞h擔憂的是,眼下家里拿不出多少錢給女方家當彩禮,前幾年種蘋果收入的十幾萬元除了給老婆看病花了一些,剩下的都讓福娃這小子拿去辦養豬場了,還從信用社貸了二十萬元,加上政府給大學生創業補貼的十萬元無息貸款,才夠養豬場的投資。
這一回鄭師傅介紹的他的侄女要求也不高,年齡也般配,人家女娃有一份體面的工作,還不嫌棄咱福娃是個農村養豬的,這么好的女娃上哪里去找?說啥咱也要把這門親事促成,只要兒媳婦進了門,福老漢不僅了了心頭事,也可以到老婆墳前燒紙安慰她了。
唉,這福娃也是不爭氣,畢業后始終沒個固定的好工作,雖說是響當當的大學本科畢業生,就是尖尖屁股坐不穩,這山望著那山高,工作上挑挑揀揀,高不成低不就。為這事他沒少跟福娃吹胡子瞪眼,福娃在外面轉了一圈,到頭來還是回到家里養起豬來。村里有人笑話福娃說:“你一個大學生跑回來養豬,不覺得虧呀?”他嘿嘿一笑說:“虧啥呀?人家名校畢業生回來還賣豬肉呢,不也干得挺好的嗎?”雖說福娃把豬養成了,可說到底還是個養豬的,誰家女娃能看得上?可福娃倒好,心里也不急,只要福老漢一催,就會不耐煩地說:“催啥呀?我還年輕,還早著呢,不用急!”你看看,這小子氣人不氣人?過年后他都三十二了,早就過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他還一副不急不躁的樣子,別人干著急也沒法子,就這他還說自個兒年輕。唉,說多了他不聽,也就不想說了,福老漢心里卻憋著一肚子悶氣,覺得老婆的癌癥十有八九就是讓兒子氣出來的。
5
時間一分一秒如流水般流過。小區里漸漸靜下來,剛才下班高峰期還是川流不息、人來人往,現在人們可能都已經吃過晚飯,各自在家看電視、上網、玩手機。那些跳廣場舞的中老年婦女腿腳可能也累了,都各自回家去了,廣場上再也沒有那嘈鬧的音樂聲。小區外面的街道上車輛也明顯稀少下來,小吃攤上顯得冷清許多。福老漢獨自享受著靜謐的中秋之夜,那圓月如銀盤般靜靜地掛在半空。
遠處,一陣警笛聲在耳邊鳴起,福老漢心里一緊,但馬上又平靜下來。住在縣城這繁華熱鬧地段,救護車、消防車、警車各種警報聲聽得多了就適應了,再也不會像初來時聽到這些響聲心里就一驚。
“八點十五分!”福老漢瞥了一眼手機上端的時間,不由得叫出聲來。約定的時間都過了,福娃這小子咋還沒來?他再次撥通福娃的電話,只聽見“嘟——嘟——”的指示音,卻沒人接聽,可能還在半路上,也可能馬上就到了。福老漢著急時手機響了。“福師傅,你家娃娃來了沒?時間都過了咋還沒見人?”電話是鄭師傅打來的。鄭師傅也和他一樣著急。
“鄭師傅,我也在等著我兒子。估計快到了,他一到我就領到你家?!备@蠞h趕緊回話。
“我也不急,我侄女也沒來。這些年輕人咋都這樣?”電話那邊鄭師傅嘆著氣說。
“那你再打電話問問你侄女是咋回事,我也催催我娃?!?/p>
五分鐘后,鄭師傅消瘦高大的身影隱隱約約出現在眼前。福老漢聽見腳步聲后站起身,迎了過去。鄭師傅先開口說:“福師傅,你說怪不怪,我侄女的電話一直沒人接,說好的今晚見面,可事到臨頭咋就變卦了?”福老漢說:“可能人家女娃有事走不開,我家福娃到現在不是也沒來嘛。咱倆再等一等,說不定倆娃一會兒就到?!?/p>
這時,福老漢的手機響了起來。福老漢掏出手機一看,屏幕上是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他本不想接,可又怕是哪個熟人的新號碼,就摁了接聽鍵。
“你是福海鵬的家里人嗎?我是交警大隊事故中隊民警,福海鵬出車禍了,現在在縣醫院急診室治療,你快過去看看!”
“啥?我兒子出車禍了?”福老漢腦子里嗡地響了一下,像被人打了一悶棍,半天靜在原地沒動。
鄭師傅趕緊到樓下推出自己的電動車,對福老漢喊道:“快,我和你一起去縣醫院!”
6
到了縣醫院,福老漢從鄭師傅的電動車上下來時,兩腿軟得幾乎站不住了。
福老漢在鄭師傅的攙扶下上到住院部三樓,二人急急忙忙來到病房。福娃就躺在里面靠窗戶的床位上,頭上纏了一圈白色繃帶,一條腿上了夾板,一名穿著白大褂的年輕女護士正在給他換吊瓶。
“福娃!”福老漢輕輕喊叫了一聲,撲到兒子床前,摸著著那條纏著繃帶上著夾板的腿,心疼地問,“腿要緊不要緊?”
福娃剛才微閉雙眼在養神,聽見父親的聲音,他側過臉,睜開眼睛,微微一笑,說:“不要緊的,爸,剛檢查過了,只是骨裂縫,躺幾天就好了?!?/p>
年輕女護士給福娃量過體溫和血壓準備離開時,一抬頭看到鄭師傅在眼前,驚喜地叫了一聲:“二叔,你咋來了?”
“燕子,你一直在這里忙著?”鄭師傅驚喜地問,然后指一指福老漢說,“我和福師傅在家一直等著你。不見你來,正想來醫院看看,剛才卻接到交警隊電話,說福師傅的兒子出了車禍。這不,我們就一起趕過來了。剛才我對福師傅說,你肯定在醫院有事了,不然的話早就過來了?!编崕煾嫡f著就看了一下福娃的腿,回頭問侄女,“他到底怎么被撞傷的?”
燕子臉上微微一紅,小聲說:“都怪我忙得把這事給忘了。本來我早就要過來的,可剛收拾好東西準備出醫院大門,就見120急救車拉回一個病人,當時病人渾身是血,需要到急診室治療。遇到這種情況我是走不開的,就協助醫務人員搶救傷員,一直忙到現在,一時也顧不上接電話。傷者轉到住院部后,我才了解到他是騎摩托車在十字路口避讓行人時摔倒在路邊。不過你們放心,剛才主治醫生檢查過了,海鵬傷情不太要緊,只是骨裂縫,需要住院治療一段時間。剛才我們還聊了一陣子,他把自己的情況都告訴我了。其實他的事跡我早在報紙上看到過,我挺佩服他這種勇氣和膽量的,只是沒想到他急急忙忙騎著摩托車進城,是來和我見面的。大伯,你也不要擔心,這些天我會照顧好他的。”燕子笑起來很好看,嘴角微微上翹,白皙的臉龐像花朵一樣燦爛。福老漢看在眼里,甜在心里。
走出住院部大樓,福老漢抬頭望了望天空,一盤圓月安靜地掛在空中,月光下的世界一片銀白。
【作者簡介】邢根民,中國小說學會會員,陜西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小說選刊》《延河》《啄木鳥》《東方劍》《安徽文學》等刊,出版有小說集《血祭》《無縫交接》《午夜靈魂》和長篇小說《沙苑人家》。曾獲首屆浩然文學獎、第四屆杜鵬程文學獎提名獎等。
責任編輯 練彩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