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養雞的故事》,我們首先感受的是文體的混融,說這個作品是散文也可,歸類于短篇小說亦可。這不免讓人想起汪曾祺在《小說的散文化》中曾談到的:“散文化似乎是世界小說的一種(不是唯一的)趨勢……散文化的小說一般不寫重大題材。在散文化小說作者的眼里,題材無所謂大小。他們所關注的往往是小事,生活的一角落、一片段。即使有重大題材,他們也會把它大事化小。散文化的小說不大能容納過于嚴肅的、嚴峻的思想。這一類小說的作者大都是性情溫和的人。”《養雞的故事》正是如此,作品追記母親往昔在鄉間養雞的若干片段,并不靠因果律的強邏輯來推進敘事,而是以情感統攝全篇,以場景串聯組織,忠實還原生活的細節,敘事口吻自然親切,語言不假雕飾,結構較為松散,文體帶有明顯的散文化特征。
就題材而言,養雞不過是鄉間尋常細事,但作者賦予它的意義卻非同尋常,將之視為“試圖接近我娘的生活世界的一種嘗試”,作者在創作談中說:“養雞曾經是我娘的一種生活方式,也是小時候司空見慣的日常生活,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家、我們村里人不再養雞了?從什么時候開始,傳統的放養變成了產業化的養殖?在這簡單的問題背后,其實隱含著我們國家從農業國向工業國轉變的一個側面。”這些思考無疑是宏闊的也是深入的,由此便引發了一個問題,按汪曾祺的說法,散文化的小說其實并不適合表達這類重大的思考,那《養雞的故事》到底是如何盛放散文化小說通常所不能容納的“嚴肅的、嚴峻的思想”呢?
作者曾在關于鄉土文學的創作談中說過:“當我們談論鄉村的時候,最難以克服的可能是對鄉村的‘固定化’理解和想象。”他以此不斷提醒自己,不要沉溺在記憶的鄉村經驗里,而要從“鄉村生活的內部邏輯”來理解中國鄉土的巨大變化,只有如此,才能“將我們熟悉的農村與當下的農村建立一種有效的連接”。《養雞的故事》是一篇憶舊之作。一方面,借助回憶之光的照耀,家人和雞的故事枝枝葉葉總是溢滿芳醇,那些日日夜夜喂雞、尋雞的勞苦和煩惱在時光的沉淀之下,似乎也帶著一種感傷的甜蜜,讓人回味不已。另一方面,正如研究文學記憶的學者所言,“寫作既是一種記憶行為,也是一種新的闡釋,新文本由此侵入記憶空間”。回憶性的文本總不免要面對兩個主體的關系,即敘述主體和經驗主體的自洽問題,也要面對敘述時間和回憶時間這兩種時間話語的交叉和排布。通常而言,寫作者會努力縫補兩種時間的縫隙,抹平主體的分裂,但《養雞的故事》卻有意把二者并置。小說行文中也不斷出現諸如“她們是在以工業化的方式養雞養豬,當然她們也還是小規模的工業化或工業化養殖的初期”之類的判斷句,帶有一種省思的意味。在回憶即將打開的當口,這種省思和觀察與“那時候一到春天”引出的過去時空中各種被激活的記憶和經驗形成了一種對話關系,前者為后者提供了一個基本背景,而后者是前者一個微觀的具有民族志意義的注腳。敘述主體和經驗主體并不總是一致,經驗主體的情感中帶有一種挽歌的調性,其中有對母親的眷懷,也有回望的鄉愁。而敘述主體則明白,農業和農村現代化轉型的浪潮之下,母親那代人的養雞方式一定面臨更新換代,雖然情感上不舍,但“觀察、思考、記錄這一社會巨變”,也是作家的責任。如果換一個寫作者,小說大概率會從“一到春天,賣小雞的人騎著自行車就來了……”這句開始,這樣處理可以讓回憶更集中,情感更純粹,但也因此失掉了省思的角度,讓讀者無從真正理解作者何以堅持把母親養雞的故事解讀為“人類最后的養雞故事”,小說的主旨便也單薄了很多。
就回憶部分而言,《養雞的故事》與作者的《再見,牛魔王》等“故鄉系列”的質地很相似,寫人狀物多用白描,對母親的追記樸素動人,小伙伴們的童真童趣清新可喜,敘事的態度時而綿邈、時而親切,散淡中分明流溢著詩性的光彩。小說幾處細節描寫,讀來尤其讓人難忘。如寫家里那只愛在樹上睡覺的大公雞,星期天早上也跳到東窗叫“我”起床,“我很是懊惱,起來后看到它那得意揚揚的驕傲步伐,禁不住恨恨地說:‘你再叫就把你宰了吃肉!’我娘笑瞇瞇地說:‘它天天早上叫你上學,宰它做啥?’……又是威脅它,‘你就等著八月十五吧。’”這里寥寥幾句對話卻有形神畢肖的效果,少年賴床的心性、母親的仁慈,還有她喂雞時的小小苦惱無不躍然紙上。又如小說寫到家里常做的雞蛋花,“做法很簡單,就是將一個生雞蛋磕在碗里,放點鹽,用筷子打散攪一會兒,然后倒入剛燒開的水,再加上一點香油,雞蛋漂上來,絲絲縷縷的,冒著熱氣,就成了一碗極為鮮美的雞蛋花。喝的時候要趁熱,趁熱才好喝。尤其感冒發燒的時候,喝一碗熱氣騰騰的雞蛋花,出一身汗,感冒就好了一半。……早晨我娘見我賴在床上不起,也沒吃早飯,就說:‘我給你沏個雞蛋花喝吧。’……不一會兒,我娘就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雞蛋花,我也不用起床,就半靠在床上,接過碗就呼嚕呼嚕地喝光了。”這些文字氤氳著雞蛋花的香氣,更沉淀著深沉的母愛,所有有過類似鄉間經驗的讀者讀到這里都會被深深打動。汪曾祺說過:“我以為小說是回憶,必須把熱騰騰的生活熟悉得像童年往事一樣。生活和作者的感情都經過反復沉淀,除凈火氣,特別是除凈感傷主義,這樣才能形成小說。”《養雞的故事》就是這樣的小說,它“反復沉淀,除凈火氣”,卻自有雋永的動人的情味。
【作者簡介】馬兵,一九七六年生,山東大學文學院教授、副院長、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觀與新世紀文學熱點的研究。出版有《通向“異”的行旅》《故事,重新開始了》《北村論》等,主編有《鋒芒文叢》等。曾獲泰山文藝獎、《上海文學》獎、萬松浦文學獎等。兼任中國現代文學館第四批客座研究員,山東省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濟南市文藝評論家協會主席,山東省青年作家協會主席。
責任編輯 練彩利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