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業園敘事（組詩）

剝洋蔥

你坐在窗邊剝洋蔥，球形鱗莖

宛若活物，在你手里不斷翻轉騰挪

飄逸出“咔嚓咔嚓”的聲音，跟宇宙深處

突然爆裂的星球何其相似？譹？訛

像釋放體內豢養的豹子，空氣中

布滿哀傷的粉末。那些辛辣的氣味撲向你

你卻無動于衷，仿佛另一個人的故事

永遠也無法讓你感同身受

是的，剝開是生長的逆過程

你剝開它多像沿著向下的石梯，一直走

抵達純白的處女地。若是剝開自己

是否也會是一種抵達？

是一種斷舍離的哲學？這些年

你開始離群索居，頻繁地剝開洋蔥

卻沒能回答剝開帶來的問題，直到如擱淺的

魚群，耗盡眼里最后一粒鹽

注：

？譹？訛引自李檣的詩。

瓷頌

——一位被遺忘于宇宙深處的死者

他活在我們的遺忘中，以不可稱測的重量

墜彎所有的秤桿？譹？訛

青銅中蔓延的寒冷無法阻止探索的眼睛

時間在此具象，但不意味著絕對靜止

只有暖色光包裹的瓷在無聲訴說，玻璃表面

流淌一層透明的語言，或者說我們平復后

的心臟，再次因共鳴而有節奏地敲擊

滾燙的記憶奔涌而來，然后是漫長的沉默

我們都有貧瘠的履歷，從泥濘中拔節

風塵仆仆，領受火焰和時間的考驗

祈求能獲得瓷質的肌膚。嬗變的成功者

也曾有過短暫的白日夢。它們從文人案頭

海底、廢品收購站，或者某個王侯

深埋的陵寢如支流匯聚，而掃視空洞的

口沿和子彈尚且不能穿過的玻璃

我們能感受到再次被束之高閣的寂寞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的戲劇性

或許也能在器皿上得到印證。眼前被

“抓破美人臉”的玉壺春瓶，誰又能想到

會因裂隙而幸免于難，從盜墓者手中脫險

誰又能預料到：這形如閃電的傷痕

會賦予它維納斯斷臂般異曲同工的美感

這疾馳的閃電，撕開瓶身寫意的畫片

多像入仕的狂潮，闖進碧綠的竹林

只獲得覆蓋一身的枯竹葉，遮蔽的七賢

開始在一匹白雪般潔凈的帛上疾書？譺？訛

世俗的造訪，并不能逼停打鐵的連擊……

此刻，他們變成指節大小，在瓷質的竹林

端坐、倒酒、舉杯，隔著厚玻璃呼喊

我張大嘴巴，卻發不出一點兒聲音

注：

？譹？訛引自蔣立波的詩。

？譺？訛引自宋琳的詩。

老年金錢豹

那個老年斑耀閃的老太太是我的鄰居

她窩在藤椅打盹的神態像只假寐誘敵的金錢豹

她仍熱衷于向旁人兜售這座小型城市的舊事

喉嚨不停震動，仿佛里面藏著臺

老式水泵。近段時間

我自然地成了她唯一虔誠的聽眾

近段時間，她正忙著迎接端午節

踩著塑料凳，往門楣懸掛艾草和菖蒲

用以驅蟲，或緬懷那位以香草自喻的詩人

她會借著陽光，反復確認粽角的傾斜程度

她也會挪過來和我說話，打聽我的過往

旁敲側擊我的婚育和工作情況

她說我戴眼鏡的時候很像她的兒子

當我詢問關于他的往事，她卻沉默

如銹掉的掛鎖。某個黃昏，我從門口經過

目睹她和一個年輕女人大吵

瞥見我，她神色慌張，連忙擦掉眼淚

沖我訕笑，試圖掩飾老年金錢豹

無法捕食的秘密

工業園敘事

這里的街道裝飾來自上世紀

年久失修的標語并不適用于新時代

重型卡車如灰鳥群尖叫著駛離

周圍的空氣瞬間飄滿了濃厚的灰塵

工廠稠密，接納了更多的謀生者

食品廠、機配廠、精品門廠……

各地的方言如支流在其中交匯，有人從中

辨認出故鄉的痕跡，開始用酒和月光

翻閱共有的記憶。地攤上擺放的

小飾品和廉價衣物，無人關心來自哪里

就像無人會關心他人的過往，迎面走來的人

和我有著相同的疲倦，像是經歷過

通宵加班，或是正在領受失敗的愛情

昨夜的雨滴還在持續彈奏

使植物有了翡翠的質地，冬日的陽光

短暫而漫長，越來越多的人抵達

又轉頭離開，回到各自的出租屋

似乎在一堆廢墟中，才能

拼湊出真實的自己

深深的愧疚

傍晚，倦鳥歸巢。白熾燈會代替

垂老的夕陽懸在窗戶旁，照亮小廚房

排風扇開始轉動，你額前的頭發會隨竹影擺動

你手握的番茄，早已完成從青到紅的全過程

無需多余的洗禮，就能脫掉透明的衣裳

客廳的電視機正如老太太般喋喋不休，重復

關于昨日的問題。此刻，你顧不得

糾結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邏輯問題

敲開硬殼，涇渭分明的蛋液在你竹制指揮棒

的攪拌中融合。調和油平靜的外表下

肯定隱藏有一座活火山，僅需片刻

你就能盛出那道番茄炒蛋，寶石般的鹽粒

和青蔥圈點綴其中，如精美的飾物

咀嚼它時，你耳邊仿佛響起這么多年來

母親在廚房操勞的聲音，你放平筷子

開始為從來沒有幫過她，而感到深深的愧疚

灰松鼠，或真正的自由

密林中的灰松鼠經常跑出來，動若飛矢

在你們吹口琴常坐的矮墻上自顧自地嚙食

兩只前肢捧有花生和野果，醒目的門牙

連同眼睛，閃閃發亮如銀器。這只

偶現人群的林間小獸，對陌生事物持有警惕

你們四目相對間，你仿佛被過去的閃電擊中

多年前，在王村，落日的響箭擊穿樹林

你父親頭頂薄涼的暮色，在縱橫的路口顯現

從外套口袋捉出幼年灰松鼠，“吱吱吱”

它發出的聲響流淌出太多的疑惑、憂傷和恐懼

你無法形容第一次見它的欣喜，就像突然

被子彈擊中。你給它水、食物、名字和居所

精心照料，試圖糾正它四處漂泊的習慣

它的反抗卻越來越猛烈，如雄獅、如猛虎

如野象，肆意散發狂亂的野性。這是無意間

引燃溫柔下深藏的炸彈，還是真實的內心？

籠內的一切和籠外的樹叢和山丘真無可比性？

這些問題曾讓你費解，直到它咬破鐵絲逃脫

此刻，正在樹枝、煙囪和廢墟間快速騰挪

你望著空空如也的鐵絲籠，才逐漸明白

真正的自由源自于蔚藍的天空？譹？訛

注：

？譹？訛化用臧棣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