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興賢相的蕭瑟孤影

摘要：宋室南渡重臣趙鼎一生坎坷，命途多舛，詩詞中表現出身世之悲、家國之悲、貶黜之悲以及仕隱矛盾等多重悲感。在人生不同階段里，其悲感的側重點也有所不同。趙鼎表現悲感的抒情模式較為特殊，往往將悲感寓于慷慨豪氣與“山林之樂”，并通過運用“一”與“多”之數量詞并構建其對立統一關系、組織與鋪排衰颯意象、化典故于平實之語等藝術手法表現悲感。在南宋四名臣這一主戰派貶謫文人群體中，他的悲感別具一格，促使這種差異產生的主要因素是其家鄉位置、人生境遇以及學術思想的特殊性。

關鍵詞：趙鼎；詩詞；悲感書寫；南宋四名臣；南渡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2 " " "文獻標志碼：A " " "文章編號：1672-0768（2024）01-0057-07

趙鼎是宋室南渡時期政壇上的重要人物，四庫館臣稱贊他“南渡名臣，屹然重望，氣節學術，彪炳史書”［ 1 ］ 1348，后人將其與李綱、李光、胡銓三人合稱為“南宋四名臣”。趙鼎一生歷仕兩宋三朝，見證了靖康之變后的中原陸沉，并親身參與了宋室南渡后的王朝重建以及其過程中的相黨之爭、和戰之爭，可謂感受、觸摸了兩宋易代之際的滄桑巨變。在動蕩的社會環境中，他的個人命運亦坎坷波折：北宋時沉淪下僚，南渡后流亡于淮揚之間，受高宗賞識后兩度為相，最終卻因反對秦檜屈辱求和接連被貶，為保全其家族絕食而亡。一生坎懔的趙鼎愁腸百結，相應地，其詩詞中也就蒙上了一層厚重的悲痛與感傷，呈現出獨特的風格。關于趙鼎的生平與文學，當下學界業已形成一定研究成果：鄧靜《呈現困境與南渡英雄詞的“權力”“思想”》［ 2 ］審思趙鼎等南渡文人在晦暗政局中的身份轉變與群體建構，并以趙鼎詞作為典例之一考索南渡詞由“言說英雄失路”而“試圖超越困境”主題取向嬗演軌跡；劉云軍《趙鼎年譜》［ 3 ］則詳細梳理趙鼎生平事跡，使其人生命運的拐點清晰可見；陳忻的《南宋宰相趙鼎懷歸詩的政治意蘊》［ 4 ］著重分析了南宋政治激流對趙鼎懷歸詩悲切情緒的深刻影響；李景新《趙鼎、胡銓貶謫吉陽軍時期的詩歌創作》［ 5 ］簡要闡述了趙鼎謫瓊詩詞中的悲情特質，并指出其與胡銓曠達文風的差異。以上研究成果或提及趙鼎詩詞中悲感書寫的內容與表現，或展現趙鼎的生平經歷及外部政治環境，為進一步的研究奠定堅實基礎。然而，悲嘆與感傷作為趙鼎詩詞的重要內容，雖然李曦萌的碩士論文《趙鼎的悲情創作研究》［ 6 ］將其主要內容分為“年華易逝的焦慮”等五項，但未進行歷時性的梳理，也并未關注到趙鼎詩詞特質在南渡時期的特殊性及成因，對其表現模式和藝術手法的論述也有所缺失，其余學者對此更無針對性的論述，說明相關研究依舊存在較大空間。

一、趙鼎詩詞悲感書寫的主題向度

趙鼎悲感書寫之內涵較為豐富。隨著時代背景、政治環境以及人生際遇的變化，其詩詞中所蘊含的悲感也構成一幅以悲為底色、層次鮮明、色調豐富的畫卷，展示出四種不同的面貌。

一是靖康前的身世之悲。趙鼎二十一歲登第，金兵南下時四十二歲，二十年間沉淪下僚，于秦、隴、晉、洛間輾轉，在窮困與漂泊中度過半生，不免牢騷滿腹。在《泊真州閘外詩》中，趙鼎以“孤客羈心正郁陶”自況，在“屋頭冰雹敲寒雨，枕底春雷簸怒濤”的惡劣環境中，“一點青燈”映照著“雙白鬢”，卻“無樽酒伴離騷”［ 7 ］ 96，他感嘆此時此景卻無杯酒可澆胸中塊壘，其宦游羈旅中的凄苦表現得更為明顯。而《夢覺一首時將解安邑赴調》中“老境足悲傷，窮愁更縈繞”“漫浪戲一官，不覺成潦倒”［ 7 ］ 77-78等更塑造出一個老大無成、困頓窘迫的落魄文人形象。此時的窮苦之態與其《登第示同年》中“氤氳和氣鳳城春，正是英豪得志辰”［ 7 ］ 90的豪壯之語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歷經半生浮沉，年少時的壯志仍遙不可及，其心中悲緒可想而知。所以，趙鼎對時間的流逝非常敏感，或借閨中小兒女之口慨嘆節序的變更，如“杏花吹盡，薄暮東風緊”［ 7 ］ 193（《點絳唇·春愁》）；或直接描寫自己的衰老，抒發馬齒徒增、一事無成的感嘆，如“愁滿西風雙白鬢，夢回中夜寸心驚”［ 7 ］ 92（《次韻縣尉》）。

二是南渡時的家國之悲。靖康變后，二帝北狩，金人立偽帝張邦昌，趙鼎與張浚、胡寅二人逃至太學，拒寫議狀。隨后攜家南奔，求官于揚州，建炎二年受任。此后金兵再次南下，趙鼎隨高宗逃亡于海上，建炎四年局勢方安。此間趙鼎的內心隨著王朝秩序的崩塌、社會環境的動蕩發生了種種波動，其悲感書寫的內蘊隨之產生變化。戰亂中，個體生命顯得脆弱而渺小，對家人的擔憂成為此時趙鼎悲感書寫的主題之一，如《還家示諸幼》一詩便體現出他在外求官時的惶恐心態與對家人安危的掛懷：“避地重遭亂，還家幸再生。一身今見汝，寸祿敢留情。更恐死生隔，渾疑夢寐驚。吾今猶有愧，未逐鹿門耕”［ 7 ］ 86。同時，國事民瘼激起了趙鼎心中的責任感，他的詩詞中也流露出沉郁的憂國憂民之情：《喻彌陀收掩遺骸》描摹兵禍中尸橫遍野的慘狀；《圍城次退翁韻》表達對統治者腐朽無能的憤慨；《鷓鴣天》中“天涯海角悲涼地，記得當年全盛時”［ 7 ］ 126則流露出對山河破碎、盛景不復的感傷。另外，趙鼎的故鄉已然淪陷，其詩詞中也自然會發出“契闊十年悲故國，飄零百指滯殊鄉”［ 7 ］ 99（《得蜀信》）的嘆息。

三是和議中的貶黜之悲。南渡以來，趙鼎曾兩度為相，進入國家權力中心，但依舊在波詭云譎的政局中三次被貶，尤其是紹興八年因反對和議，被秦檜一再迫害，貶至海南，最終身喪荒島。趙鼎作為朝廷重臣，驟然遭貶，勢必形成巨大的心理落差；同時，在深重的民族危機中，趙鼎被催生出的政治熱情賦予了他經邦濟世的使命感與以身許國的責任感，這種人生理想與殘酷現實之間的矛盾，與貶謫中惡劣的環境一并摧殘他的心靈。首次被貶時，趙鼎作《花心動·偶居杭州七寶山國清寺冬夜作》一詞，渲染了“蕭瑟滿山零葉”的凄清氛圍，在冷寂的殘燈長夜里發出“西北槍棍未滅”“千萬鄉關，夢遙吳越”“老來身世疏篷底，忍憔悴，看人顏色”［ 7 ］ 195三嘆。第三次貶謫后，趙鼎的貶黜之悲展現得最為淋漓盡致，紹興和議簽訂后復國歸鄉之夢的破滅、秦檜奸黨附骨之疽般的迫害與愛子的死亡等多重打擊使其萬念俱灰，從他此時的詩詞中可以看出深重的絕望情緒，如“君猶極口談經義，我已無心卜死生”［ 7 ］ 100（《同苗秀才楊山人登舟》）一句，便可以看出他此時對人生全無期許，不敢妄有他求，連生死也不再掛懷。

四是一生中的仕隱矛盾。終其一生，趙鼎都在出仕與歸隱之間徘徊。趙鼎年少登第時曾以“古來將相皆由此，今見詩書不誤人”［ 7 ］ 90（《登第示同年》）表達對讀書做官的認可。而隨后創作的《閱陶集偶有所感》一詩則體現他對仕隱問題的思考，即將“束帶恥為升斗污”的陶潛與“端委廟堂揮不去”的郭子儀進行對比，評價二人“鐘鼎山林隨所寓”，并得出“慎勿蹉跎兩失之”［ 7 ］ 84-85的結論。可見剛剛入仕時趙鼎能夠秉持客觀的態度權衡仕與隱的利弊，指出仕與隱都是個人的選擇，并無優劣之分。然而在此后的漫長歲月里，仕隱兩端之于趙鼎便如陰陽兩極般相互糾纏。北宋時趙鼎經年薄宦，便有“與世且沉浮。要便歸休”［ 7 ］ 126（《浪淘沙·次韻史東美洛中作》）的歸隱之思，但亦有“著鞭愧后發，挾矢爭先登”［ 7 ］ 80（《奉送呂若谷縣丞任浦東歸五首·其一》）的昂揚斗志。南宋時他真正登上了政治舞臺，面對殘酷的政治斗爭與黑暗的朝政，有“志謝長嘶走千里，身如倦翼返深林”［ 7 ］ 99（《和元長書懷二首·其二》）之句，似乎渴望遠離塵世，卻又告誡兒子“莫向東陵覓故侯”［ 7 ］ 102（《雪中與洙輩飲》），規勸其積極參政，不要像嚴子陵那樣隱居東陵。紹興和議既成，趙鼎流落江湖，回首前塵他有著“向來軒冕非吾意，何處園林托此身”［ 7 ］ 99（《清明詩》）的嘆息，但死前自作銘旌“身騎箕尾掃天上，氣作山河壯本朝”［ 7 ］ 192（《句》）又說明他并未忘記中原故土與宋家王朝。趙鼎憂勞半生，身喪貶所，修齊治平之志與家國凌夷之悲卻始終掛懷于心，當他的理想難以實現時，便用歸隱聊以自慰。所以趙鼎的詩詞中便存在仕隱矛盾這樣一條清晰的線索，其心靈也在從政、仕途坎坷、思隱、憂國憂民、再思從政的循環中煎熬著。

二、趙鼎詩詞書寫悲感的抒情模式

雖說趙鼎的詩詞以凄楚沉郁為風格，以傷感悲苦為基調，但并非毫無縫隙，其悲感也不完全由哀怨的低吟抒發。趙鼎的部分詩詞中，悲感以較為特殊的抒情模式表現出來，與慷慨豪壯、歸隱之思等意緒相摻雜。

一方面，是寓悲感于勁健豪壯。趙鼎的詩詞是悲涼沉郁的，卻不是纖弱柔靡的。南渡前，他部分詞中也曾有“強理云鬟臨照，暗彈粉淚沾裳”［ 7 ］ 123（《畫堂春》）這樣纏綿悱惻的綺麗艷語，但他并沒有像前代的花間詞人那樣被狹小的閨房、庭院束縛，而是將目光投向更廣袤的天地。趙鼎每每在詩詞中構建宏大的抒情背景，營造浩蕩無涯的藝術空間，如“月滿滄江風水清，沉沉冰鑒照孤城”［ 7 ］ 120（《泊白鷺洲時辛道宗兵潰犯金陵境上金陵守不得入·其三》），描摹月色灑滿大江，籠罩江畔孤城之景；“蒙塵草莽干戈隔，坐看邊氛蔽日光”［ 7 ］ 115（《次韻仲明·其一》）描摹塞外蒼茫草木間兵戈掩映，昏昏云氣遮蔽日光之景。也不難發現，無論刻畫江城還是邊關，趙鼎均以較高視點俯視景物，并由有限之景擴展至無垠之境，也即由目之所見擴展至心之所見，其筆觸由此貫通物質世界與精神世界，胸中丘壑也由此展露。所以，縱使他的詩詞是在抒發悲情愁緒，可境界是高朗的，眼界是開闊的，筆勢是奔騰的，文風是勁健的。

同時，趙鼎詩詞中也蘊含著慷慨豪氣，其悲感所根植的土壤，是骨鯁孤臣的耿介忠魂，而非閨中兒女的閑愁別緒。崇高理想與既定現實之間的情感張力構建出趙鼎踔厲風發與壓抑失落相雜糅的主題取向。謫居時，趙鼎在《花心動·偶居杭州七寶山國清寺冬夜作》中嘆息“奈此愁懷淺結”，忍受著“綠琴三嘆朱弦絕”之孤獨與“窮年坐對，斷編遺冊”之蹉跎的基礎上，尚能筆鋒一轉，憶起少時豪氣：“慨念少年，橫槊風流，醉膽海涵天闊”［ 7 ］ 195。趙鼎在《次明仲韻·其三》中也寫道：“塵沙渺渺暗城樓，心切堯云淚欲流。慷慨一卮戲下酒，諸郎誰是舞陽侯？”［ 7 ］ 115蔽日胡塵下心憂國事直欲涕泗縱橫的趙鼎，卻將一卮烈酒慷慨飲下，滿懷豪氣地問那些少年兒郎誰可以像樊噲那樣立下壯志，為國家蕩平胡塵？可見趙鼎詩詞中昂揚勁健的陽剛之美與蒼涼沉痛的家國之恨水乳交融，將其悲感于豪壯中表達出來。

最為著名的《滿江紅·丁未九月南渡，泊舟儀真江口作》中，趙鼎刻畫出“征鴻幾字，暮投沙磧”的悲涼景色，也書寫了自己“空搔首興嘆，暮年離坼”的凄慘境遇。但在詞的末尾，趙鼎獨標高格：無酒消憂時他“便挽取，長江入尊罍，澆胸臆”［ 7 ］ 194-195，欲以浩浩長江為樽中美酒，澆胸中塊壘，在壓抑低沉的情感里，增添了幾許雄健之風。陳廷焯以“慷慨激烈，發欲上指，詞境雖不高，然足以使懦夫有立志”［ 8 ］ 154-155評價此詞，洵為確論。

另一方面，是寓悲感于“山林之樂”。如前所述，仕與隱的矛盾貫穿了趙鼎的一生，那么在心向歸隱之時，其詩詞中自然也會體現出一定程度上的“山林之樂”，凝結成為數不少的描寫雅秀清麗的自然山水的語句，也蘊含著被包裝過的閑適灑脫。然而，這些清新明秀的景色與山林之趣的背后，總掩蓋不住其心中的隱隱悲意。趙鼎詩詞中的自然景致如同一幅精美的畫卷：景觀錯落有致、色彩搭配鮮明、用詞準確洗練。如“涼風收雨斷晴霓，漠漠青山白鷺飛。竹樹蔽虧涵野色，樓臺滅沒淡煙霏”［ 7 ］ 92-93（《縣丞呂若谷置酒巽亭·其一》）幾句詩：視角由遠及近，由天邊被微風截斷的霓虹、青翠群山間飛過的白鷺寫到眼前的參差竹林、煙霧繚繞間的樓臺，將景物分解成鏡頭，帶我們走進了一幅素淡清新、生機勃發的畫卷中，“斷”字最顯其描摹刻畫之精煉；又將漸漸隱沒的晴霓、飛過青山的白鷺之動與竹林樓臺之靜相結合，將群山之青與鷺鳥之白相搭配，一派山間美景如映眼簾。“金波萬頃不動，人在玉壺寬”［ 7 ］ 125（《水調歌頭·甲辰九月十五日夜飲獨樂見山臺坐中作》）、“帆落溪風轉，山明霧雨收”［ 7 ］ 88（《登蘭溪亭》）等語句中自然景致亦精美清新。然而，趙鼎詩詞中的山水景觀也只是一幅用冷靜客觀的視角描摹的畫卷，生機只是畫面里的生機，恬淡只是畫面里的恬淡，趙鼎本人并沒有融入到他筆下的自然山水中，更沒有真正享受到所謂的山水之樂。這與陶淵明“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9 ］ 157（《飲酒二十首·其五》）這樣天人合一的無我之境有著很大的差別。

除了描摹自然美景，趙鼎很多詩詞也直敘胸臆，表達閑適灑脫的心態與高蹈歸隱的志向，但仔細品讀后可以發現，他的豁達與瀟灑中都凝結了沉重的悲感。細論之，即趙鼎強借山水娛人，企圖以超然曠達之語排解心中苦悶，尋找可使精神自由的方寸之地，但一旦縈繞中懷的苦楚沖破由山石林泉構成的薄膜，自我構建的“桃花源”便在頃刻間消散。如他第一次被貶后與范沖唱和的四首《好事近·雪中攜酒過元長》，第一首詞中還滿是灑脫飄逸之態：“太平遺老洞霄翁，相對兩華發。一任醉魂飛去，訪瓊瑤宮闕”，將自己和范沖比作白發蒼蒼的太平遺老與洞霄翁，要和他醉后魂飛仙家宮闕；第二首詞中便嘆道：“危樓高處望天涯，云海寄窮發。只有舊時涼月，照清伊雙闕”［ 7 ］ 125，營造一片蒼涼之景，抒發展目而望只余舊時涼月的苦悶。趙鼎同一組詞中前后情感差異竟如此之大，足見其超脫之語實乃自適之詞。此外，趙鼎所說的歸隱并不像龐德公、張志和那樣心向林泉、欣然歸隱，更多是歷盡人間疾苦后的疲憊思歸。《發杭州有訝太遽者》便是這種心態的典型代表，詩中雖以“溪山有佳處，投老更何之”表達隱逸之志，但其情感動因是戰亂中的世態炎涼、官場上的復雜詭譎：“人間審如此，身外復奚疑。喪亂物情薄，奔馳智力疲。”［ 7 ］ 89所以趙鼎所謂投老溪山，是因為理想難以實現，身心空乏不堪，并非發自內心地喜愛山水田園。

三、趙鼎詩詞書寫悲感的藝術手法

“字句章法，文之淺者，然神氣體勢，皆因之而見”［ 10 ］ 15，趙鼎作詩填詞過程中所運用的一些遣詞造句、行文布局的方式方法，使悲感更加鮮明而自然地表現出來。

首先，在數量詞“一”與“多”的運用及其對立統一關系中蘊蓄悲感。趙鼎詩詞對數量詞的運用主要分為三種情況，每種都使得悲感的表征更為深刻。第一種是用數字上較為宏大的“百”“千”“萬”等詞語搭配“年”“載”等時間概念或“頃”“里”等空間概念，用看似夸張的筆調描寫出痛苦時間之長、自身離鄉之遠，凸顯生命的落差與心靈的煎熬。《大雪連日不已》中有句：“百年未省南州見，千里應隨北客來”［ 7 ］ 102，表面寫百年未至南方的雪花，從千里之外隨北人南來，實則以“百年”暗喻衣冠南渡的變局百年罕見，以“千里”指明自己漂泊至異鄉，個中酸楚由此加深。“契闊十年悲故國，飄零百指滯殊鄉”［ 7 ］ 99（《得蜀信》）、“清樽浪作經年計，黃卷長懷萬古悲”［ 7 ］ 101（《中秋夜清坐讀歐陽公正統論二首·其一》）等詩句亦有異曲同工之妙。如果說第一種是發揮想象的力量，將心中悲感投射在浩渺時空中，以其深重的程度形成無限綿延的寂寥之感。那么第二種則是用小數目的數量詞，將視線拉回眼底，以寫實的手法，刻畫出親身經歷的現實對靈魂的沖擊，字里行間流露出趙鼎的落寞與孤寂，如“一點青燈雙白鬢，可無樽酒伴離騷”［ 7 ］ 96（《泊真州閘外詩》）、“幾葉商船泊清淺，一星漁火照黃昏”［ 7 ］ 105（《宿宣化鎮僧寺·其二》）等。第三種是同時使用大跨度和小數目的數量詞，通過比照形成強大的情感沖擊力，可以看作是前兩種手法的綜合使用，但形成的強烈對比效果有著獨特的藝術魅力。如“夢回南浦人千里，醉倚東風酒一樽”［ 7 ］ 99（《寒食日書事》）、“隴上人遙千萬里，江邊花發兩三枝”［ 7 ］ 100（《靖安道中見梅》）。正如程千帆所論，“一多對立（對比、并舉）”是我國古典詩人所認識、采用的一種重要“美學范疇、藝術手段”，通過“打破已經形成的平衡、對稱、整齊之美”［ 11 ］ 115，形成一組巧妙的結合。趙鼎便是將空間上的“多”與自身的“一”安排在具有對立統一關系的矛盾雙方，在對比映襯中突出空間的廣袤與自身的無助，從而使心中的悲苦力透紙背。

其次，組織、鋪排衰颯的意象以移情，進而引發悲感。朱立元認為意象“包含著內外兩個層面，內層是‘意’，是詩人主體理性與感情的復合或‘情結’，外層則是‘象’，是一種形象的呈現”［ 12 ］ 21，也就是說意象作為一個符號，以其特有的內涵或外延寄寓了創作主體的情感。同時，作者選取與自己相似的意象，賦予其主觀情感的同時，也時常將主體和意象合二為一。以此觀之，可以發現趙鼎所選意象在中國傳統文化背景中皆被賦予悲戚的底色，如“知他窗外促織兒”［ 7 ］ 127（《賀圣朝·鎖試府學夜坐》）中的蟋蟀、“飛蓬無地寄孤根”［ 7 ］ 99（《寒食日書事》）中的飛蓬、“哀砧還起玉關情”［ 7 ］ 102（《中秋夜清坐讀歐陽公正統論二首·其二》）中的寒砧等，這些意象配合著“哀”“孤”等形容詞，讓本就帶有悲涼基調的節序更蒙上了詩人的感傷意緒。趙鼎詩詞中有關“鳥”的意象更集中地體現了悲感：“明月深林有烏鵲，悲鳴未許一枝棲”［ 7 ］ 100（《又泊蘭溪亭》）中的烏鵲在深林中徘徊，難覓一枝；“沙寒獨雁難求侶”［ 7 ］ 98（《次韻子蒼諸公韻》）中的大雁于江畔寒沙之上孤單地飛翔；“避弋孤鴻入杳冥”［ 7 ］ 93（《次韻張與之登巽亭·其二》）中的孤鴻為躲避射向它的箭，不得已飛向遠方，隱匿蹤跡；“悵念征鴻一紙書”［ 7 ］ 84（《余去秋七月登舟逮此一年矣悵然走筆記之》）、“一紙素書，擬托南來征雁”［ 7 ］ 126（《河傳·秋夜旅懷》）中的鴻雁承載著趙鼎想要寄出的滿紙辛酸。更進一步看，意象是詩詞的組成部分，與其他內容共同構筑出詩詞的情感內涵，既可以強化語句中的意緒，也可以因語句中的其他內容而變化，顯露出不同風貌。比如“雁”，本身就蘊藏思親懷鄉的情結，“一雁北來天杳杳”［ 7 ］ 92（《登廓軒用王穆之秀才韻》）一句中，趙鼎在本應成群結隊的大雁前著一“一”字，就賦予“雁”一種孤獨落寞之感；言“北來”卻不言“南歸”，就增添了亂離漂泊、去國懷鄉的意味；將北來孤雁置于杳杳蒼穹之下，更突出它的渺小與惶惶無助之感。如此，悲感通過這種特殊意象與詩詞中其他意象、內容的聯動更好地表現出來。

最后，用平實的語言將思想感情融匯在典故之中。劉勰的《文心雕龍》以“據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 13 ］ 427來定義“用典”這一文學技巧，用歷史中的事例或語言表達感情，闡明道理，可使詩歌意蘊豐富，托興深長。趙鼎與江西詩派成員韓駒、呂本中等人關系密切，詩法受江西詩派影響頗深，常常能合理巧妙地運用典故以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其最常運用的是張翰與陶淵明的典故：關于張翰，有“秋風澤國正鱸莼”［ 7 ］ 98（《因亦次韻》、“扁舟未遂莼鱸愿”［ 7 ］ 91（《馮翊次韻邵子文寄贈之什》）、“莼鱸聊饌腐儒餐”［ 7 ］ 97（《和鄭有功次范元長韻》）等多處。這些詩句都是借張翰在洛陽忽憶家鄉鱸魚莼菜之美，隨即掛帆回鄉的典故來抒發思念故鄉、厭倦官場的情感；并將張翰歸鄉的喜悅與自己沉浮宦海多年的疲憊進行對比，再與故鄉淪陷、欲歸不得的現實相結合，其中悲感由此顯現。陶淵明則是趙鼎心中象征歸隱的旗幟，他認為真正的隱士，就要像陶淵明一樣“介不為高通不偷，亦知出處非人謀”［ 7 ］ 82（《分韻得“流”字》），做到率性而為、淡然灑脫。所以他常以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掛印歸田的典故來反襯自己碌碌于名利場，性情不能通達且一事無成：如“每慚彭澤辭升斗”［ 7 ］ 92（《次韻縣尉》）、“念此難折腰，本無蘇印六”［ 7 ］ 76（《再次韻》）等。趙鼎詩詞中的典故并不像黃庭堅那樣險辟晦澀，大多通俗易懂，每每閱之一目了然，也正是如此，他詩詞中的悲感也更為清晰地呈現給每一位讀者。

四、趙鼎詩詞悲感在南宋四名臣中的特殊性及其成因

趙鼎與李綱、李光、胡銓三人同稱“南宋四名臣”，后人在論及此時期的政壇時常將四人并舉，但趙鼎有著迥異于其他三人的悲感特質，這一點在其后世評價與他們題材相同卻風格迥異的作品中可見端倪，而趙鼎這種特殊的悲感也其來有自。

清人李慈銘《〈南宋四名臣詞集〉序》中將趙鼎詞與其他三人進行對比：“四公中，得全居士（趙鼎號）之詞最為艷發，似晏元獻，三公多近東坡而尤與后來朱子為似”［ 14 ］ 427，認為趙鼎之詞像晏殊一樣文采華美，而其他三人之詞風則與蘇軾、朱熹相近，雖然此評價有失偏頗，忽略了趙鼎詞中大晏所不具備的蒼涼悲慨，但的確清晰地表明了趙鼎詞風在南宋四名臣中的特殊性。關于四名臣中其他三人的詩風，《四庫全書總目》也作出較為準確的概括：李綱詩“雄深雅健，磊落光明”［ 1 ］ 1345、李光詩“志諧音雅”［ 1 ］ 1347、胡銓詩中也流露著“孤忠勁節，照映千秋”［ 1 ］ 1360的慨然大義，唯獨趙鼎的詩中充滿了悲感；況周頤的《蕙風詞話》也說趙鼎的作品“故君故國之思，流溢行間句里”［ 15 ］ 31。

從具體的創作風格來看，趙鼎也可以說是南宋四名臣中的“異類”。同樣是在國難當頭之時，針對王朝與百姓的命運抒發感慨，其他三人的詩詞中雖然有著“山巔水涯多白骨，邇來十室九已空”［ 16 ］ 16397（李光《可嘆》）、“石頭城下聽輿議，萬姓顰眉亦可憐”［ 16 ］ 21576（胡銓《題岳忠武王廟》）這樣憂慮國事，映射心中憤懣的語句；但也在一定程度上表現出積極昂揚的心態。如“舊國故都休悵望，中興恢復佇旋歸”［ 16 ］ 17780（李綱《次韻陳中玉大卿》）即蘊含著對南宋王朝未來的希冀與蕩滌胡塵的自信，“一笑聊空狐鼠穴，卻驅貔虎取天驕”［ 16 ］ 16447（李光《紹興二年三月還自淮西重至宣城與德淵寺丞諸友散步后圃登雙溪樓二首·其二》）更是表達了北定中原、澄清寰宇的豪情壯志。然而趙鼎的此類詩詞中卻只有“威棱徒料峭，生意自斕斑”［ 7 ］ 88（《次韻富季申雪中即事時聞北敵起兵京師戒嚴二首·其一》）的沉重嘆息。面對戰亂頻仍、天下蕭然的局面，他心憂家國的同時，也在詩詞中反映自己輾轉奔逃、四處飄零的境遇，折射出他流離失所的苦愴與惶恐。如“脫跡干戈幸再生，時時心折夢圍城。南來客枕能安否，更作江湖盜賊驚”［ 7 ］ 120（《泊白鷺洲時辛道宗兵潰犯金陵境上金陵守不得入·其一》），便展現了這種心境。這樣帶有喪亂色彩的詩詞在其他三位名臣的作品中很難見到。此外，四人同樣因力主抗金，被朝中奸黨迫害，乃至被貶遐荒。但李光有“杖蔾閑信步，日暮怯溪風”［ 16 ］ 16402（《人日》）的釋然與清閑；胡銓有“爭似澹庵乘興往，銀山千疊酒微酣”［ 16 ］ 21574（《次雷州和朱彧秀才韻時欲渡海》）的灑脫與豪邁，趙鼎卻只有“漫凝眸，老淚凄然”［ 7 ］ 197（《行香子》）、“初無妙術留春住，強覓余歡傍酒來”［ 7 ］ 95（《和元長暮春》）的生命沉淪之態。面對相同題材，趙鼎表現出與其他三位名臣截然不同的情感，從中可以發現其他三人的詩詞都是在平和恬淡或昂揚向上的基調里夾雜著些許悲意，而趙鼎的詩詞卻是在濃郁悲感中點綴著零星的欣悅。在南宋四名臣這一群體中，他的悲感有著特殊性，若放眼整個文壇，在元祐之學盛行的高宗朝，像趙鼎這樣將悲感熔鑄于詩詞整體藝術風貌之中的文人也并不多見。

沈松勤認為宋代的士人是“集官僚，學者和作家三位一體的性格類型和社會角色”［ 17 ］。據此，宋代士人文學作品的特質必然與其身世境遇、政治生命、學術思想等因素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我們不能孤立地看待。經過與南宋四名臣中其他三人的多角度對比，本文歸納出趙鼎詩詞中獨特悲感的三點形成原因：

第一，地理位置。趙鼎的家鄉在解州聞喜（今屬山西），屬于北方人，而其他三人都是南方人：李綱祖籍福建邵武，后居無錫；李光是越州上虞（今屬浙江）人；胡銓是吉州廬陵（今屬江西）人。靖康之變后，金人北下，趙鼎舉家南逃，此后他再也沒能返鄉。其他三人一旦脫離謫籍便可回鄉，而趙鼎與家鄉之間則隔著時代劃下的鴻溝，中原一日不復，家鄉便一日難歸。另一方面，趙鼎不是一人在逃難，而是“飄零百指滯殊鄉”［ 7 ］ 99（《得蜀信》），他躲避戰亂、全身保命的同時還要為一家人的生計著想。所以“罷官清坐乃吾分”，趙鼎可以不在乎官場地位，不為五斗米折腰，但“號寒啼饑誰汝憐”［ 7 ］ 83（《戊申正月行在參吏部示諸幼》），他不能置在饑寒交迫中號泣的幼子于不顧。這樣的苦楚與壓力，是南宋四名臣中其他三人所不能體會的。

第二，個人境遇。被貶前趙鼎的政治地位最高，在秦檜等主和派的迫害下，結局也最悲慘。南宋四名臣中，胡銓上疏被貶時僅僅是正八品的樞密院編修；李光被秦檜利用，擔任過一段時間的參知政事，相當于副宰相；李綱雖然是南宋朝的第一任宰相，但在職時間只有短短的七十五天；趙鼎則在紹興四年九月至紹興八年十月期間兩度為相，中間僅有九個月不在相位，因反對和議被貶之前尚與秦檜分任左右宰相。宋高宗曾對張浚說趙鼎是“真宰相，天使佐朕中興，可謂宗社之幸也”［ 18 ］ 11289，對其給予很高的評價，趙鼎罷相離朝后高宗仍舊認為趙鼎“于國有大功”［ 18 ］ 11293，《宋史》亦以“論中興賢相，以鼎為稱首云”［ 18 ］ 11295對其蓋棺定論。由此可見，趙鼎在南宋高宗朝初期的政治地位幾乎無人可及。然而趙鼎受到的迫害也最為酷烈。李綱曾被貶至海南萬寧，但才至海島便被赦免，居瓊十幾日便渡海北歸，且死于秦黨專權的黑暗時代之前；胡銓開始貶謫生涯時年歲尚小，秦檜死后便北歸，在孝宗朝顯赫一時，官至端明殿學士、兵部侍郎；李光的貶謫經歷較為凄慘，但秦檜死后亦得以歸朝。唯獨趙鼎九年間七次被貶，直至最為偏遠的海南吉陽軍。從位極人臣到萬死投荒，巨大的心理落差與理想破滅所帶來的沉淪、荒棄之感一并炙烤著趙鼎的靈魂。另外，在此期間他曾滿心掛念的長子趙沭、幼子趙渭接連去世，身死異鄉，本就處于煎熬之中的趙鼎又承受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折磨。最終，趙鼎在秦檜的接連迫害下萬念俱灰，“遣人呼其子汾謂之曰：‘檜必欲殺我，我死汝曹無患，不爾誅及一家矣。’乃不食而卒”［ 19 ］，成為四名臣中唯一一位身喪貶所者，而且是在不甘與絕望中絕食自殺。從趙鼎因貶謫而承受的苦痛中，也可以覓得他詩詞中獨特悲感的淵源。

第三，學術思想。趙鼎沒有針對理學、佛學以及道家思想發表任何成體系的觀點，也不存在有跡可循的學派傳承。《春秋集善》中記載胡銓“既事蕭楚為春秋學，復學于胡文定公安國”［ 20 ］，而蕭楚、胡安國皆是二程門人；李綱曾從洛學大家楊時、陳瓘講學；李光師從司馬光的門生劉安世。此三人都可以看做是洛學人士，受二程理學影響頗深，在苦難與挫折面前可以反觀內在，修“為己之學”，以“內圣”之法關注自我的精神與價值，理性地看待加諸己身的不幸。而趙鼎如朱熹所說：“好伊洛之學，又不大段理會得”［ 21 ］。這也就意味著他不能學而為己以超脫苦難，更不能“令暴慢哀僻之氣，不設于身體”［ 22 ］，其種種悲感未經加工、不被阻攔，以最真實的面目呈現給后人。另外，趙鼎也沒有通過著書立說排遣憂愁。所謂“饑寒何以遣，唯以文字消”［ 16 ］ 19990（張九成《讀書·其二》），讀書內省，再將自己的感悟化作學術著作，在“三不朽”中其他兩條道路都被阻斷的情況下選擇“立言”來構筑心中的成就感，是消解痛苦的有效方式。李綱有《論語詳說》十卷，李光有《讀易老人詳說》十卷，胡銓有《春秋集善》十二卷，而趙鼎的《忠正德文集》中只有奏疏、筆錄以及詩詞四六等，并沒有任何學術著述。所以，趙鼎不像其他三人可以通過前人的思想財富和著書立說的手段來轉化或者超越悲感，他只能將滿心苦悶宣泄于紙張，詩詞中自然飽含著歷經磨難后的喟嘆。

王兆鵬將“生活、創作經歷北宋末徽宗朝和南宋高宗朝”的文人劃歸為“南渡詞人”［ 23 ］ 12，遵此論，趙鼎可列于其中。朱剛主張從“救亡意識的勃興”和顏子范式下“內圣外王”的人生觀來把握南宋士大夫的心態［ 24 ］，就南渡文壇而言，這兩種心態一前一后，依次占據主流，紹興和議便是其分水嶺。此前上至靖康之變，踔厲風發的英雄氣概和融入時代的紀實筆觸在文壇中蔚然成風，其中流溢出的愛國主義精神是“樂觀的，具有堅強信念的”［ 25 ］。而趙鼎雖是時代浪潮的親歷者與推動者，詩詞與時代亦緊密相連，卻并未傳達出類似岳飛、張元干等人的英銳之氣，兼之較多書寫個人的身世沉浮，少有葉夢得、周紫芝那樣記錄時代圖景的作品。紹興和議后的文壇則彌漫著隱逸之風與沖淡之氣，眼見山河難復，此間文人的心態轉為“以歸隱來求得個人思想境界的升華”［ 26 ］，南渡志士紛紛蓄鶴盟鷗，胡銓等遠謫嶺海的主戰派先鋒也追尋心靈的澄澈安然；朝堂之上則是一片“文丐競奔”的衰颯景象，諛頌作品遍布文壇，甚至影響到部分愛國文人，張元干便是其中典例，其晚年因“生活貧困”而“以文取酬”，乃至“文詞過當”［ 27 ］。唯獨趙鼎依然落寞地低吟，獨立于二者之外。

總之，趙鼎歷仕兩宋三朝，漂泊半生，身死嶺海，遍嘗人間苦澀。被稱為“中興賢相”的他，在詩詞中既沒有奏響時代強音，亦未能吟出林泉之響，而是以低徊凄婉、蒼涼孤怨的風格形成南渡文壇中獨有的悲感。時隔多年，我們重閱趙鼎的詩詞，還可以感受到他融入血脈的深沉悲意，這固然是趙鼎與主流文風之間的隔閡，但也正凸顯出其特殊意義，關于這一問題，理應存在更為廣闊的研究空間，以待后來者進一步深入探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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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陳麗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