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屯堡人是清代裁廢明代衛所屯田制后對分布在今貴州平壩、安順、鎮寧、普定、長順等縣市內明初屯軍后裔的專稱。學界對屯堡文化的研究有大量成果,作為屯堡文化的載體,屯堡人的身份認同、始祖形象一直受到學界關注。本文從家譜、祭祖方面對黔中地區屯堡人的始祖記憶與家族認同的研究有助于推進屯堡文化的研究與開發。
家譜:始祖記憶的來源與傳承
黔中屯堡人的始祖記憶來源方式主要有兩種:口耳相傳與家譜。家譜的傳承穩定性更強。屯堡人的始祖記憶是對特定人群(征南官兵、軍屬)通過特定事件(調北征南、調北填南)產生的特殊影響加以記錄,以特定方式(家譜、傳說、民間故事)代代相傳的家族識記。屯堡人族群之所以能夠形成,之所以具有長久的生命力,除了特殊的歷史事件與地理環境,還得益于入黔始祖記憶的建構與傳承。就記憶與家譜的關系而言,家譜是記憶的載體,記憶賦予家譜靈魂。建基于“征南”或“填南”的始祖主流形象主要是通過家譜來持續性構建的。
層壘建構:家譜中的入黔始祖形象。家譜是擁有共同祖先的血緣親族記載本族世系和事跡的特殊典籍,是正史、方志的重要補充。黔中地區的屯堡人入黔始祖形象在家譜描述中比較常見,《潘氏族譜》載:“克常,南直隸六合人,兄克善,以功授指揮使,卒。克常襲,洪武三十一年調普定衛,嘗征西堡落幺山寨苗有功,封昭勇將軍。克常卒,其后有名者襲職。”《陳氏家譜》載:“亮,江南江都人,父旺于婺州附明太祖,屢從征伐,洪武九年,授祥符衛百戶,十八年,致仕。亮替,旋升安陸后所副千戶。二十一年調征北無功,明年降平壩左所百戶,二十五年從本位指揮金名征康佐。”此類家譜中對入黔始祖的事跡敘述中規中矩,升降均有記載。塑造出一種中正平實的武官形象。《葛氏家譜》載:“公袞,世襲普定衛指揮僉事,公袍其胞弟,之俊其胞侄也,天啟二年,安酋叛,至普定衛,袞御之,死于陣,其弟公袍率眾救兄,赴開死。公袍子之俊殉父難,死焉。賊陷城,公袍之繼室周氏攜幼子及仆葛忠逃,女貞姑赴火死。”此類家譜在描述中塑造出一種忠勇而情深的始祖形象,語言平實但感情真摯,顯示出歷史事件下有血有肉的始祖形象。上述家譜所述也載于咸豐《安順府志》。《安順菖蒲李氏族譜》載:“明洪武十四年(1381年),李氏入黔始祖李禎以十八路指揮之身份鎮南黔。”《習安州宋氏家譜》載:“明洪武十三年(1380年),宋氏入黔始祖宋龍隨同十八路指揮各帶雄兵一萬入黔,征剿水西羅施鬼國。”《董氏家譜·入黔始祖稽考》載:“明洪武二十一年(1388年),董氏入黔始祖董成任十八路指揮之職,直挺黔中而平普定,加封為征南大將軍。”此類家譜對始祖形象的描述帶有明顯的附會和加工,甚至于脫離基本史實,這種描述可以明顯地感受到入黔始祖的形象高大了起來。
將家譜中始祖事跡的描述按記載時間排列,可以看到家譜編修者及續修者在時間長河中層壘構建了入黔始祖高大威猛的形象,塑造了騎著高頭大馬入黔征南的英雄形象。征南英雄始終是始祖形象構建的主要方面,列舉如下:
孝悌之義:家譜中的始祖記憶傳承。普定縣白巖鎮《郭氏族譜》單篇專論“忠、孝、仁、義、道、德”,并將“孝敬父母”“弟兄和睦”列為“傳家十寶”之首。西秀區七眼橋鎮云山屯《金氏族譜》:“述先德以裕后昆,俾后人開卷然,而孝悌之心油然生焉。”《殷氏族譜》:“夫家之不可無譜,猶國之不可無史也。如無譜則世系不明,本源無稽,宗支難聯矣。后世子孫其又安知姓氏受于何時、啟于何地、始于何祖。年湮代遠,無所考證,即合族同宗者,亦必等諸異姓,而無親親之義耳。”可見凝聚“孝悌之義”是始祖記憶傳承的主要目的。《黃氏族譜》載:“明經書以載之,使后之學有所宗而不雜于異端曲學也。家欲修譜,義亦宜然。”修譜就是追尋祖先光輝的事跡,走上正確的道路。《金氏族譜》以“敦孝悌”“睦宗族”“敬祖先”為三大家訓,強調孝悌之道乃人之根本。“萬不可悖忘祖訓,其中尤重尊祖敬宗。”《梅氏族譜》:“教孝教悌,教子孫以忠厚傳家,和平處世。”屯堡人正是通過家譜的熏陶,將以“孝”為核心的倫理道德觀念融合到入黔始祖記憶中,進而外化于每一代屯堡人的思想意識中,實現后人與始祖的精神共鳴,可見孝悌之義是始祖記憶傳承的基礎。
共同記憶:家譜中塑造的族群心態。家譜作為族群在特定歷史階段的產物,塑造著族群的共同記憶與心理認同。王明珂認為,社會記憶借由文獻等媒介保存和流傳,作為一種文化解釋,成為人類經驗、歷史等構成的文化綜合體。對祖先的認同,是對同樣命運的肯定,而非對宗族間差別的強調。這種共同的記憶塑造了講正統、守國法、重婚姻、重教育、重親情、重風水的族群心態。
講正統。屯堡人有著極強的正統心態和優越感,如入籍稱“乃奉旨改入本衛官籍”,狗場屯汪、黃、程、謝四個始祖號稱“四正”,鮑屯鮑姓始祖鮑福寶被稱為“振威將軍”,吉昌胡姓始祖胡宗文的墓碑上則刻有“明誥封鎮南將軍”的字樣。錢姓與一同從南京來的人們對外仍自稱“南京人”,以示區別。從屯堡村寨的一副對聯——“大明之初祖輩江南奔赴黔戍邊屯堡;世紀開篇后代西部大開發建設古鎮”——可以看到屯堡人始終將國家與個人聯系在一起,始終保持著正統的心態。
守國法。這一點主要體現在家譜的“家規家訓”及村寨的“鄉規民約”中。
重婚姻。由于生存環境的特定需要以及“血脈崇拜”的理念,在聯姻上多為老親,講究“門當戶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程序較多,有“探口風”“合八字”“提親”“報日子”“哭嫁”“回門”等,來自江南的屯堡人,雖分住各地,但在相同或相似的歷史、身世、習俗、心態影響下很容易形成婚姻圈。章莊《金氏家譜》載:“先人世為婚姻,自江南同時來黔,亦世代姻婭……數百年來兩姓婚姻相繼,尊卑不紊,有相好而無相尤。”
重教育。黃氏入黔三世祖黃裳在隆慶丁卯年(1567年)選貢,中萬歷副榜。辭官回鄉后“以講學為務”“捐田建學”“義捐七星塊田一份督修先師圣殿”。《梅氏族譜》載:“始祖以武職入黔,至雙清公乃以文學辟科第,庭訓七子,或成進士,或領鄉薦,或列明經。俱文學有聲,由是闔族遵其遺教,以文學為世業,其所由來遠矣。”顯示出屯堡人以武入黔、以文傳家的過程。
重親情。據《全氏家譜》載:“全日華原欲回籍,有姻親蔣氏在普定縣,其子媳是吾始祖長女,實欲在此,不愿回吳。吾始祖見女不歸,骨肉之情難割,遂居安順許衙街。所得匪頌之賜,買火燒寨田數畝,又買坡上園田數畝,吳西之人便作黔南之客矣。”可見親情之重。
重風水。道光十年(1830年)編修的《鮑氏家譜》謂,始祖福寶,洪武二年(1369年)至普定衛:“卜居永安屯,獅象守門,螺星塞水。帳下貴人倚天拔地,門前天馬吐霧噴云。人誠杰也,地亦靈焉。用是德由人作,福自天申,田園豐厚,子孫繁昌。”“福寶來守此土,素裕堪輿,觀風問俗于黔中,得一邑焉。詢其名,則曰:楊柳灣筲箕凹。其所由來者舊(久)矣,覽其形則地極壯麗,脈甚豐饒,獅象把門,螺星塞水,文峰玉案,森然排列。人之杰者地亦靈,于是乎得其所哉!”可見在居住地的選擇上尤重風水之說。
祭祖:家族認同與互動的主要方式
明清之際因多種原因到達黔中的漢人,帶來了原居住地文化進而形成屯堡文化。屯堡文化能夠延續至今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屯堡人在祭祖儀式中激發了對祖先的崇拜,進而凝聚了整體的家族意識。祭祖是屯堡人實現家族認同的一個重要方式,如《馬氏家譜》開篇引言中的“牒譜留名傳千古,后系玄孫祭祖宗”;家訓中的“管理墳塋,清明時節,祭祀如常”;以及在族譜中特別提醒子孫后代在對尊祖崇祖觀念上萬不可有所懈怠,不管官多大,財力多厚,都不能不敬祖宗;甚至強調與祖宗感同身受,“百千萬億其身,百千萬億其心,無非各分祖宗之一身,各分祖宗之一心者矣……一身痛楚,乃祖宗之痛楚也”。從家譜中關于崇宗敬祖的描述,可見黔中地區屯堡人將尊祖敬宗的精神已經內化于心,外化于行。在與周邊少數民族交往、交流的過程中帶有明顯的界限感,這種若即若離的心態讓屯堡人能夠保持本色而不容易被同化。
屯堡人的“祖先崇拜”與“崇祖心態”。“祖先崇拜是中國傳統宗教信仰形態最重要的特色”,祭祖活動作為祖先崇拜的物化形式,是華夏民族自古就有的傳統習俗。屯堡人作為漢族的一個亞文化群,生存于少數民族和漢族后裔移民邊界之間。屯堡人為顯示華夷之別,主動疏離、不愿融入少數民族。另一方面漢族后裔移民又視屯堡人為異族,不愿與之為同族。一邊是屯堡人主動不愿,一邊是被動不能,造成屯堡人的外部生存空間受到雙重擠壓。據筆者在屯堡村寨的調查,屯堡人在講述其祖先來源時,大多冠以“奉皇命征南而來”,“騎高頭大馬打仗而來”,以顯示其祖先地位的尊崇。如狗場屯謝氏墓碑云:“吾祖謝元,祖籍開封陳留,洪武十四年明皇誥封指揮,于南京烏衣巷受旨征南入黔,屯兵寶地,功勛卓著,后裔繁昌,謝氏眾孫銘石以酬祖德。”始祖的光輝事跡使后裔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優越感和自豪的心態,是一種特殊的“祖先崇拜”,在這一心態的作用下使得原有的習俗和文化內涵被頑固地留存下來。其后進入屯堡區域的漢族移民,與初始地的居民有著相同的文化背景,相似的生活習俗,共同的心理素質,在相同的地域環境下很容易在始祖文化認同上趨于一致,從而為家族的壯大提供可能,為家族之間的互動、交流提供前提。
祭祖儀式與“上大眾墳”。屯堡人的祭祖儀式有“牲祭”,以豬羊為主要“牲祭”。由家族委員會(下文簡稱“族委會”)組織,并負責管理安排祭祖大小事宜。儀式流程首先是家族成員按輩分有序跪拜在祖宗牌位之前,然后由主持人宣讀祭文并高唱先祖歷史,眾人行三跪九拜儀式。金氏家族族委會副會長金祥優說:“金氏家族世代舉行祭祖儀式,念血脈相通之情,思同宗共祖之誼,這是家族內部的一個優良傳統,代代相傳。同時這也是一個團結家族宗親的重要機會,希望各位宗親感念祖德,奮發向上,做新時代于國于家而言的有用之人。”祭祖儀式完成之后一般要舉行文藝匯演,有地戲表演、武術表演、民樂演奏等。
清明“上大眾墳”是安順屯堡人極為重視的祭祀活動之一。“上大眾墳”的儀式過程有:1.籌備。每年清明節前由族委召開預備會,確定“湊份子”金額,安排好各項工作的人員分工,然后開始準備。清明當天,所有人幫忙擺桌凳、準備飯食、安電燈等事宜。2.儀式。中午十二點開始祭祖儀式:(1)點亮香燈、燃香燒紙;(2)敬獻供品;(3)宣布祭祖的目的、意義及規矩;(4)參祭人員介紹、子孫雞及各種物品公布;(5)排隊跪拜先祖;(6)念誦祝文;(7)鳴炮;(8)個人祭祀;(9)墳地野餐。喧鬧的清明祭祖儀式在墳地野餐結束后,活動基本結束。“上大眾墳”已然成為屯堡人每年的重要節慶之一,每個村落的祭祖活動少則幾百人多達數千人參加,與周邊的祭祖活動相比,其隆重程度是不言而喻的。隨著清朝軍屯體制的廢弛,屯堡人生活在漢族移民和周邊少數民族的夾縫之間,身份地位被邊緣化。對于英雄祖先已然成為一種遙遠的歷史記憶,而通過祭祖活動渲染族群心目中的“正統”地位,追憶祖先“曾經的輝煌”,強化家族的心理優勢,是各個家族的普遍訴求之一。于是就有了屯堡人名目繁多的節慶和佛事活動。人們在這些活動中互相交流、增進感情和友誼,形成一種禮尚往來的良好風尚。
清明“上大眾墳”對屯堡人來說具有家族凝聚與交流、凸顯家族記憶與家族認同之建構等功能。屯堡人的家族認同過程是在特定的文化基礎之上通過自身文化和歷史的不斷構建而實現的。通過循環的祭祖活動中形成的集體記憶來強化家族認同。可以說屯堡文化是掌握強勢文化的漢族移民在文化相對落后地區對強勢文化的延續與重構,以崇尚正統意識來作為家族核心意識,進而形成家族認同。屯堡人“上大眾墳”的祭祖活動已然突破了宗族的范疇上升到了村寨社區層面。通過年復一年儀式化的祭祖活動,一方面為屯堡家族成員的禮俗教化生活提供了一個時空平臺,促進了家族成員的溝通交流,增進了家族的凝聚力;另一方面儀式活動喚起了屯堡人集體的始祖記憶,強化了家族認同,建構了屯堡村落社會和諧穩定的格局。
了解當地獨特的地域文化是當前基層社會治理的重要遵循,黔中地區屯堡人作為一種特殊的群體,其形成與演變蘊含著多重因素。歷史中的始祖記憶與社會中的家族認同是其獨特存在的主因。始祖記憶的長時段層壘為屯堡人堅守“文化孤島”打下了堅實的基礎,祭祖儀式的重復進行為屯堡鄉民社會的穩定發展提供了堅強保障。在當前文旅融合的大旅游環境下,剖析屯堡人更深層次的行為邏輯有助于屯堡文化的“核心”傳承及黔中地區文化旅游高質量發展。
[本文系2023年度貴州省委黨校(行政學院、講師團)系統青年課題“黔中地區鄉村數字化治理能力提升研究”(課題編號:2023SWDXKTQN17)階段性研究成果]
——————————————————————
作者單位:普定縣委黨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