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舍

我在這幢房屋邊上告別。我將很久看不到這樣的房屋了。我走近阿爾卑斯山口，北方的、德國的建筑款式，連同德國的風景和德國的語言都到此結束。

跨越這樣的邊界，有多美啊！從好多方面來看，流浪者是一個原始的人，一如游牧民較之農民更為原始。盡管如此，克服定居的習性，鄙視邊界，會使像我這種類型的人成為指向未來的路標。如果有許多人，像我似地由心底里鄙視國界，那就不會再有戰(zhàn)爭與封鎖。可憎的莫過于邊界，無聊的也莫過于邊界。它們同大炮，同將軍們一樣，只要理性、人道與和平占著優(yōu)勢，人們就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無視它們而微笑——但是，一旦戰(zhàn)爭爆發(fā)，瘋狂發(fā)作，它們就變得重要和神圣。在戰(zhàn)爭的年代里，它們成了我們流浪人的囹圄和痛苦！讓它們見鬼去吧！

我把這幢房屋畫在筆記本上，目光跟德國的屋頂、德國的木骨架和山墻，跟某些親切的、家鄉(xiāng)的景物一一告別。我懷著格外強烈的情意再一次熱愛家鄉(xiāng)的一切，因為這是在告別。明天我將去愛另一種屋頂，另一種農舍。我不會像情書中所說的那樣，把我的心留在這里。啊，不，我將帶走我的心，在山那邊我也每時每刻需要它。因為我是一個游牧民，不是農民。我是背離、變遷、幻想的崇敬者。我不屑于把我的愛釘死在地球的某一點上。我始終只把我們所愛的事物視作一個譬喻。如果我們的愛被勾住在什么上，并且變成了忠誠和德行，我就覺得這樣的愛是可懷疑的。

再見，農民！再見，有產業(yè)的和定居的人、忠誠的和有德行的人！我可以愛他，我可以尊敬他，我可以嫉妒他。但是我為摹仿他的德行，已花費了半輩子的光陰。我本非那樣的人，我卻想要成為那樣的人。我雖然想要成為一個詩人，但同時又想成為一個公民。我想要成為一個藝術家和幻想者，但同時又想有德行，有家鄉(xiāng)。過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不可能兩者兼?zhèn)浜图娴茫也胖雷约菏莻€游牧民而不是農民，是個追尋者而不是保管者。長久以來我面對眾神和法規(guī)苦苦修行，可它們對于我卻不過是偶像而已。這是我的錯誤，這是我的痛苦，這是我對世界的不幸應分擔的罪責。由于我曾對自己施加暴力，由于我不敢走上解救的道路，我曾增加了罪過和世界的痛苦。解救的道路不是通向左邊，也不是通向右邊，它通向自己的心靈，那里只有上帝，那里只有和平。

從山上向我吹來一陣濕潤的風，那邊藍色的空中島嶼俯視著下面的另一些國土。在那些天空底下，我將會常常感到幸福，也將會常常懷著鄉(xiāng)愁。我這樣的完人，無牽掛的流浪者，本來不該有什么鄉(xiāng)愁。但我懂得鄉(xiāng)愁，我不是完人，我也并不力求成為完人。我要像品嘗我的歡樂一般，去品嘗我的鄉(xiāng)愁。

我往高處走去時迎著的這股風，散發(fā)著彼處與遠方、分界線與語言疆界、群山與南方的異香。風中飽含著許諾。再見，小農舍，家鄉(xiāng)的田野！我像少年辭別母親似地同你告別：他知道，這是他辭別母親而去的時候，他也知道，他永遠不可能完完全全地離開她，即使他想這樣做也罷。

（摘編自江蘇美術出版社《最美的散文》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