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地鐵一號線

開發區

八匹馬在火炬廣場飛奔。蹄聲

轉化成川流不息的汽車引擎

從清晨，到傍晚

上班高峰像動蕩的波浪

電子科技，銷售經理，廣告牌

城郊接合部國際性在閃耀

精致的姐姐最后一秒沖上斑馬線

高跟鞋從遺失在

地上一只發亮的首飾旁經過

生物研究所，制造著少婦們的青春

像熱戀中的愛人，為你悉心呵護

試管，安瓶，藥片，鍵盤

白大褂下伸出纖纖手指，兌換出

理想注入現實的最大劑量

祝福她，早日掐滅人們

深埋在身體里的病灶

是什么時光機將我置身在操場？

小學校的天空，靜寂而安詳

紅旗肅穆在細高旗桿上

下一秒，只需一陣熟悉鈴聲

無數個小時候的你，就會像潮水涌出

轉過彎，年輕快遞員

騎著電車飛馳而過，張揚著

這片新區有力而急促的呼吸

不遠處，推土機不停息地轟鳴

魔法般繁衍聳立的高樓

突然降落的雨，播種著最新的愛情

清晨的地鐵一號線

地鐵門打開又關閉

空出的位置換上了新面孔

無一例外他們掏出口袋里的手機

透過反光的玻璃

你能看到，點燃半車廂空氣的

Cosplay少女的粉頭發已消失不見

人們閑散的目光四外張望

沒有焦點。內心沉浸在昨晚

美好的瞬間。或眼下的焦慮

穿白襯衫的男人在惡補他的早餐

新一季的業績，仿佛已胸有成竹

送孩子上學的婦女一邊整理

她出門匆匆披掛上身的衣裳，一邊

重復她的教導

母愛和叛逆，在對抗

一只巨大拉桿箱，隨空氣力學

撞上了最后一個擠上來的業務經理

他不停查看腕上時間

像混在人群里的卡夫卡。遠方

勝負未明的談判，在他腦海揚起風帆

在這座城市地下封閉的速度里

他們互不認識，都在奔向自己

有價值的目的地

我出神地望著列車穿越隧道呼嘯在

他們頭頂忽明忽暗的光影

想起了你

消失中的城中村

一夜醒來，高速路穿過

京石線，將村子切成兩半

老張披上外套，去到

自家修建的院子里。雨已停

空氣濕潤而明亮

朝霞的火把比平時更鮮艷

但不再有雞鳴

狗吠聲也沒有。前院年邁黃狗

已變成歡快的泰迪，隨小主人

住進了城外高樓

往后的日子，將置身在

燈火通明的城市半空

他最后環顧著老槐樹下

這座簡易二層小樓

屋檐仍在滴水。他親手抹在

墻上的水泥，像村頭阿婆的臉

已有了褶皺和裂隙

“明天，這里將被推為平地”

往昔將夢一樣在空中消散

他記得妻子的初夜，和

女兒出生時驚天動地的啼哭

“整日整夜，像在反抗

突如其來的新世界”

他笑起來，內心感嘆著

意外降臨的饋贈

與晚霞同飲蘋果酒

秋日太行山吸收落日余熱

金色的天鵝絨鋪滿原野

多美啊。萬物收起了細節

漫山草葉像戀愛者一樣閃著光

沉甸甸的蘋果林，充滿喜悅的甜

在半山腰等待那只采摘的手

我在歇息了片刻的路上繼續向上

人世愈走愈深。風光，與淵藪

鳥鳴，犬吠，荊棘，玫瑰

通往風景的路上我早已

學會提取靈魂中的亮，將身體變輕

我們終將走過生命的高峰

像此刻玻璃器皿中晶瑩的液體

舉杯，我要向晚霞發出邀請

爆裂在舌尖上的烈

是蘋果積攢一生的高溫

深秋的滹沱河

河水攜帶渾濁的泥沙流經

正定的時候，略顯疲憊

空氣中有寂寞的味道

秋風帶走了兩岸樹葉

也帶走她一部分身體

彎曲的腰身更加細瘦

有時我會靜靜地坐在岸邊

傾聽她孤獨的歌唱

一對楊柳枝，從上游漂來

在我面前的漩渦里優美地跳華爾茲

又依依不舍離去

她用柔韌的力量撫慰著我

不管有什么煩惱

流水都接過去，再送往遠處

有時，我從商販手里買來小魚

放生進去

小魚迅速游進河水深處

成為河流的一部分

醉秋

雨后的天空濕漉漉的

漆樹將紅葉撒了一地

在褪去蟬蛻般人群后環顧

空曠的四周，誰來與你分享

沱江的背影和引力？

這座城市，工廠在遷往郊外

田野升起了醫院和兒童的樂園

當年在街頭唱披頭士的

半大男孩手持吉他，反復以

狂野歌喉叩門

你們在結著薄冰的公園里

聽鄧麗君，喝從家中

偷出的瀘州老窖

脖子上系著鮮紅的圍巾

如今，灼灼的目光，與喘息

都和青春一起消散在霧里

踏著厚厚的落葉，你行走在

往事精雕細琢的瞬間

你并不在意那些告別但記憶

記憶，是一條忠實的狗

沿著微醺的惆悵一路尋回

（施施然，本名袁詩萍，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詩歌、小說見于《中國作家》《人民文學》《詩刊》《作家》《上海文學》《十月》等。著有詩集《隱身飛行》《唯有黑暗使靈魂溢出》《走在民國的街道上》等5部。）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