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淚的少年

鄒永東

枕著窗外呼嘯而過的風雨入眠，大抵是會夢回少年的。因為少年的我，最恐懼不過的，就是寒冬那刺入骨髓的風和打濕心靈的雨。在這樣的風雨中，少年孤獨地蜷縮在屋檐下，直到沉沉地睡去。少頃，一滴淚珠滾落下來，那是少年在夢中哭泣，一半為自己，一半為家人。

缺衣少食，那是家常便飯。從那個時代過來的人，通常都會有這個體驗。但我并不為此，而是因為那份與生俱來的孤獨感。

我是誰，我來自哪里？少年獨自躺在冰冷的床上，不自覺地想到這個問題。閉著眼，絞盡腦汁，卻怎么也搜尋不到答案，只是在夢里，依稀地看到自己像一粒微塵，自空中飄落。

總想從大人那里尋求點幫助，但看到為生活早晚忙碌的父母，想來，他們不會有什么閑情逸致來理會這種無聊的問題，更不會用他們有限的認知給我一個滿意的答案。

直到走進大學校園，才知道，這竟是困擾人類的大問題，無數的科學家嘗試用所有的知識和所有的工具，也無從得到一個大家公認的結果。

只是當時懵懂的少年，只想知道過去，從來不會憧憬未來。

因為未來，對于少年來說，太過遙遠，無法企及。

當然，這樣一個不著邊際的問題，不會賺取少年淚，只會徒增煩惱而已。而這樣的煩惱，對于少年來說，就像天上的云，隨風而來，稍縱即逝。

讓少年流淚的，更多的是父母的不理解，準確地說，是誤解。經歷過許多事后，直到現在，細想起來，更多時候，是緣自少年期心理的脆弱。

兒子小的時候，經常因為我的一句話而緊繃起臉，稍不留神便有淚珠落下。每當這個時候，我就不忍，就像看到當年的自己。緊緊抱住兒子，剛想說聲對不起，話沒出口，就被生生吞下。因為我想告訴兒子，在今后的人生中，傷害你的人，絕不會輕易承認自己的錯誤，更多時候，需要你獨自去面對，承受這種傷害，消化這種傷害，沒有人會去幫助你。

經歷告訴我，學會自己去承受和消化，比起被人舔舐傷口，很多時候對傷口更有幫助。

人的一生中，少年時期似乎最為漫長，想來是因為一直在渴望，渴望成熟、長大，受到公平對待。得不到，便會悵然若失。

少年愛哭，大都是在家里，或干脆一個人躲在被子里。一次突然失手，將熱水瓶碰翻在地，不容分辯，便引來母親的一陣斥罵。在我眼里，母親是相當嚴厲的，而父親倒有幾分慈愛。就在我不知所措嚇得直哭時，父親一把拉住我，將我帶到街上，避免了一場難堪。

讓我最感到難過的，莫過于曾經寄人籬下的那段經歷。在我四歲那年，父母決定將老屋翻建，家里父母姊兄，加上我共五人，可能是嫌我累贅，或是僅留的一間廂房空間過于狹窄，最后母親將眼光掃向我。就在那個初冬的傍晚，吃過晚飯后，母親便讓我隨她去干婆家玩。雖然我直覺有些不妙，但拗不過母親的軟磨硬拽，便被她牽了去。也不知過了多久，總之夜已深了，也不知母親與干婆嘀咕了些什么，干婆讓我脫了外衣，說今天就住在她那里了。我剛想張嘴抗議，母親便不容分說地走開了。直到第二天，母親還沒過來領我回去，我才意識到自己被家人“遺棄”了。自小到大，這還是第一次離開家，與一群陌生人在一起。雖說以前逢年過節，都會到干婆家走動，但與他們整日生活在一起，總感到有些別扭。

干婆家其實也不寬敞，只有一個大房間，外加共用的廚房過道。干婆與她兒子一家生活，還有三個孫女，只有小孫女比我小一歲。一張大床上，我睡在干婆的腳下，旁邊的被筒里還有她的兩個孫女，舅舅和舅母與大女兒睡在房間另一頭的床上。現在想來，干婆一家能收留我，多虧了干婆力挺，那位有點厲害的舅母也只能作罷，但我感覺她的臉有點冷。一天夜里，肚子突然劇烈地絞痛起來，我知道，可能白天受了涼，這是要大解了。可外面黑漆漆的，要鉆出被筒，不僅會驚動干婆，還要跨過外面的兩位姐姐，稍不留神，就會惹得全家不得安寧，我只有盡力忍著，但最后肚子還是不爭氣，只感到放了一個屁后，褲子濕了。第二天一早，一家人都察覺到了異味，幫我收拾，并對我一陣訓斥，這時我才知道闖了大禍，稀里嘩啦地哭了起來。我不僅感到受到了侮辱，更對自己寄人籬下感到委屈。也許是舅母說了難聽話，不幾日，久違的母親終于出現在我面前，將我領回還是一片工地的家里。這也算是因禍得福吧。

上了初中后，發現自己一下子長高了，而眼淚不知何時遠離了自己。偶爾看到電影中感人的場面，仍會閃出淚花，不過眼睛卻感覺明亮許多。眼淚功效如此，以前竟不曾發現，后來到醫院檢查，才知道是近視了。

年過半百，突然意識到已經好久沒流過淚了。現在想來，倒懷念那些年為那些事流過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