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的剪刀

鄭宏章

找來找去，那把剪刀找不著了，我急得想哭。

家里人被我問遍了，都說沒見著。我老婆說：“一把舊剪刀，找得人頭昏，犯得著嗎？”兒子撇了撇嘴說：“那舊剪刀是金子的嗎？要不我從網上買一把來。”“你懂個逑！”我在心里罵了他一聲，又自顧自地翻箱倒柜去了。

我找的這把剪刀，是祖上傳下來，到我這兒，至少傳了三代。那上面有祖母的汗漬，有娘的眼淚，更有娘的血跡。妻兒不能體會到它的珍貴，是不懂我見到剪刀如同見到了娘親。

也許兒子說得對，那剪刀確實不是金子做的。從外觀看，它生得普普通通，長且尖的剪身，一對翅膀彎成了兩個不對稱的半圓，可剪刃卻異常鋒利，多年不用也能閃爍寒光。自從離開了娘，它經年累月躺在抽屜針線盒子里，沉沉地像睡不醒似的。直到有一天，我在收拾娘的遺物時又發現了它，不禁喜極而泣。這是娘的心愛之物呀，在電燈光下，依然黑中透亮，有光在閃爍。我盯著它，它的反光和我的淚花交相輝映，眼睛一下子就模糊了。我使勁地眨著，不想讓眼濕潤，可總覺得眼里有不竭的泉水汩汩流出。

時光流走了歲月，也流走了剪刀的記憶。今天早上，我聽人吟誦“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忽然想起了娘的剪刀，便開始翻找起來。

兒子見我像丟了魂似的，無奈地沖他媽說我：“沒了那個和尚，非要那個和尚念經嗎？”我老婆說：“由他去，替他買一把新的吧。” 說著話，拿出相冊翻出一張舊相片，黃黃的，是我當年上大學時和娘的合影，娘坐在木椅子上，我立在娘身后，背景中，娘的身旁就放著一個針線匾，隱約可見一把剪刀。我老婆指給兒子看：“喏，就買和這把一模一樣的。”兒子笑了：“買新如舊，比登天還難哪。”

恍惚中我想起剛記事時，父親病故，家貧如洗，生活就靠娘出工掙工分，分口糧，那時填飽肚子都難，更別說買新衣服了。別人家孩子多，是新老大，舊老二，補補納納是老三，而我是獨苗，衣裳破了舍不得扔，縫補后接著穿。這縫縫補補的活，放工后娘才有工夫做。天黑了，娘點起燈芯草的小油燈，一邊看我讀書寫字，一邊做著針線活。娘用這把剪刀依破洞大小，剪了塊碎布頭，再把頂針套上中指，穿針引線瞇縫著眼，一針一針地縫起來。我突然聽到“哎喲”一聲，原來是頂針沒頂牢針鼻子，針頭滑進了肉里，娘趕緊把冒血的手指送到嘴邊吮吸，接著又縫起來，笑著對我說：“沒事，沒事。”

那些年家境困窘，娘為了省點口糧，讓我帶到學校吃，就和村民到小河里摸螺螄，回家洗了倒進鍋里煮，撈出晾冷后，用剪刀把螺螄屁股剪去，挑出螺螄肉和著蕎麥面煮成糊糊，吃得津津有味。日積月累，屋后的螺螄殼竟堆出好高。我說：“這多累啊。”娘說：“這算什么，你還沒出生時，有一年大旱，莊稼歉收，水塘干得見了底，俺拿剪刀跟娘從泥里掘老菱，剝菱角米當飯吃，累得直不起腰。”我這才知道娘的剪刀，還有這等用場。

暑假里有一天，村里來了個走親戚的城里孩子，年齡和我相仿，穿件新褂子，神氣活現地轉來轉去。我娘見了，驚得眼睛放出光來，就朝人家努努嘴，問我：“你想穿嗎？”“想倒是想，只是這兒癟癟的。”我拍拍口袋說。娘說：“把櫥上的銅鎖鼻子撬下來，再找點廢鐵爛錫賣掉，俺也替你做一件。”我順手抓起那把剪刀，逗娘說：“把剪刀也賣了吧。”話沒落音，被娘一把奪了過去，說：“剪刀賣了，衣裳也做不成了！”就在娘倆說話間，本家叔公吸著旱煙袋走過來問娘：“啥事？”娘一五一十地和他說了。叔公說：“居家過日子，剪刀、菜刀、砍柴刀都少不了，不能賣。”娘對我說：“聽見沒？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我說：“我瞎扯犢子呢，曉得剪刀是咱家的寶，窮死也不能賣。”見我想要新衣裳，叔公抹了一下口水，把煙袋灰朝鞋跟磕了磕，對俺娘說：“這樣吧，我家里還有副壞鐵犁，賣了買塊士林布，你給孩子縫件衣裳。”娘說：“那敢情好，等孩子以后書念成了還你情。”叔公搖搖手，一聲不吭地回去了。我朝叔公步履蹣跚的背影望去，心里想，天曉得他能不能等到我還錢的那一天，得永遠欠他人情了。果然叔公沒等我還錢，第二年就走了。此后每到清明節，娘都叫我給好心的叔公燒些紙錢。

娘七拼八湊買回了布，替我量身做了新衣，我喜滋滋地穿著上了大學。娘笑瞇瞇地跟我說：“這是請街坊畫出紙樣，娘依葫蘆畫瓢剪好縫好，這衣穿在你身上好看著呢。就是娘的眼力不濟，針腳粗了點。”娘在感嘆新衣的美中不足，沒有提起縫衣熬夜、手被扎破的事，但我心里的那份感動至今還在。

后來娘年紀大做不動農活了，我和老婆商量把娘接到城里來住。娘拎著小包袱卷兒，里面有一團布頭和這把剪刀。娘把剪刀當寶貝一樣從鄉下帶到城里的家，還時不時替一家老小縫縫補補。娘去世前自己處理了一些舊物，只把剪刀留了下來。這些年來，只要我想娘了，就對著剪刀出神，總能想象出娘使喚它的模樣，感覺得到娘的溫暖氣息，在我的心目中，它比金子還要珍貴。

我努力追尋娘的剪刀去了哪，思前想后終于憶起，可能是年前搬遷新居，在老房子出租時，剪刀被我忘記，無意中被丟棄了。這讓我心疼得沒法說，好像是丟了對娘的感恩，丟了對娘的精神傳承。幾十年來，娘用這把剪刀裁裁剪剪，不單單剪出了我的人生，剪出了山村之夜我兒子的第一聲啼哭，也剪出了全家幸福的笑聲。它真的比金子還要珍貴啊。好比是二月的春風，生活的造化，就算兒子替我買來十把百把剪刀，也替代不了它。

當天下午，陽光明媚。沒找到剪刀的我，昏沉沉地睡著了，蒙眬中似聽見娘喊：“快把剪刀遞給我，我把你這只扣子釘上。”“噢！”我答應著驚坐了起來，心頭一熱，喃喃喊道：“娘，娘啊！”往下竟不知該說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