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顯玉 徐思雨

敦煌,第321窟。
一汪藍色涂抹石壁,那顏色純粹而濃郁,以水色綴之,就像一條靜謐的時光之河。
郭浩保持仰望姿勢,久久沒有改變。
1月1日,三亞海棠灣,在由中國流行色協會主辦,中國貴州茅臺酒廠(集團)有限責任公司、貴州茅臺酒股份有限公司承辦,故宮博物院、網易、瑞幸等大力支持的“國色天香·東方美學”色彩發布會上,郭浩又一次沉迷在天地間的斑斕五色中。
“關于我,外界有個很不友好的評價——一個做廣告的,弄了一本色卡,結果就流行了。”郭浩笑得灑脫,許是在外奔波的時日太長,他濃密的發間偶然透出絲絲銀色。
金融專業畢業,從事廣告行業十三年的郭浩和中國傳統色仿佛有著命中注定的緣分。
2018年的故宮文創缺少一本VI手冊,以圖形、顏色、符號這些元素來指導大家沿著一個標準方法去做文創產品。
出于做廣告的直覺,他意識到,中國的傳統顏色一直沒有被很好地整理過。
他與多年合作的設計師李健明商量,想要開啟這項工作,并最終聚焦到故宮文物的色彩采集和色名考據。“我突然意識到,研究色彩的意義是審美,審美是一個國家集體意識最好的沉淀。審美不僅是好看,更代表著秩序和文明。”
這并非易事。
“中國傳統不是編出來的,古籍是它的根。”倘若僅僅把色彩羅列出來,讀者并不能體會到中國文化的意境之美。
郭浩苦惱。
于是一遍又一遍地閱讀古籍,如獲至寶一樣地一頁頁耐心閱讀;
花了3年的時間從數以萬計的文物中,尋覓傳統色的點滴痕跡;
兩次深入敦煌洞窟,在37座洞窟和108幅壁畫背后,展開一幅1600年來中國人的色彩觀演變圖。
…………
最終,郭浩發現凡事要回到本源,才不會道聽途說。傳統色不能夠停留在文本里,而是要回到天地萬物、衣食住行,回到植物色、礦物色的著色工藝。
染料、顏料、漆料、涂料、油墨、色素,它們對應的織物、壁畫、國畫、瓷器、漆器、建筑、紙張、食物,對應著中國悠悠數千年的文明演進,也是“色彩通識”的時光講臺。
打撈起來的色名,只有回歸到天地萬物、衣食住行之中,才能知其所以。
“綠沈”是方以智《通雅》里提到的:“綠沈,言其色深沈,正今之苦綠色。”
這個苦綠色也不好理解,到底是深沉到什么程度、苦到什么程度的綠色?
遍查古文,文有“綠沈管”,武有“綠沈槍”,似乎都是厚實持重的顏色物件。直至查到《南史》:“任昉卒于官,武帝聞之,方食西苑綠沈瓜,投之于盤,悲不自勝。”
至此,方才水落石出,綠沈是深綠西瓜皮的顏色。
與此類似,從“銀紅”查到“出爐銀”,從“齊紫”查到“脈紅螺”,方才看清端倪。
春秋輪轉,郭浩從文物和上百本古籍中,一共歸納出384種中國傳統色的色名。
然后以二十四節氣、七十二物候為線,把它們串聯起來,從十幾萬件故宮館藏文物里挑選了96件應時應色的文物,來印證這些雅致生動的中國傳統色存在的痕跡。
這項工作的成果是2020年出版的《中國傳統色:故宮里的色彩美學》。之前語焉不詳的中國傳統色,第一次以譜系的面貌,獲得考據。
在詩意的名字和文學的想象中洞見天地萬物時,郭浩說,“整整兩年,我都在做一場‘孤獨的修行。”
研究時無人溝通,他每天總要先聽一段馬友友的大提琴,才能開始提筆。
深夜面對電腦屏幕的光亮,他也常常會陷入一種未知與不確定——
如此執迷中國傳統色的挖掘和整理,有社會意義嗎?有實用意義嗎?是對文明傳承有意義?還是對商業推動有意義?
“我是個較真的人,哪怕理不清頭緒,我也想將色彩來源一一考據明白。”郭浩一臉溫和地說。
莊子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



在天光水色中,他好像看到了古人對于自然和生活的細致入微地體察和思考,詩情畫意、喻義悠遠,而這些都與曾經的慢生活方式相關聯。“我們現在的生活節奏太快,與自然有了隔膜之感,對于生活和生命之美的感知也有了偏差。對于傳統色的認知,從某種程度上會釋放現代人的焦慮,讓我們重新融入生活之美。”郭浩堅信,美是物物相關,代代相承的。
蘇州的滄浪中學毗鄰京杭運河和石湖公園,遠山如黛,近水旖旎,晨曦暮靄,淺墨清韻。
他想到他的書中恰好有一個顏色叫“滄浪”。
滄浪是一種什么顏色?
他和孩子們分享從清代穿越而來的陳舊筆記,其中提到“蒼狼,青色也。在竹曰‘蒼筤,在天曰‘倉浪,在水曰‘滄浪”。
“滄浪”是春天初生竹子的顏色,因為蒼筤就是春天初生的竹子。
“后來,滄浪中學把學校里的一面墻刷成了滄浪色。”郭浩覺得,這些顏色,和敦煌種種絢爛的圖像一樣,是最神奇的文明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