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的俳人

種田山頭火（1882—1940），本名種田正一，從事詩歌創作后為自己取俳號“山頭火”。這名字和姓氏“種田”連在一起儼然一副在田間山頭墾田耕作的純樸農民形象。了解山頭火的生平會發現：山，象征著阻礙、翻越與漂泊；火，則是煉獄的煎熬歷練與浴火重生的生命力。

種田山頭火是日本自由律俳句的集大成者，其創作主張擺脫傳統俳句的格式要求，盡顯現當代白話新詩的風格。他本是家境優渥的大戶，卻因家道中落而被迫退學。這也讓他體會到了生活的辛苦和社會底層小人物的辛酸，加深了他對社會的認識。其后，山頭火因為種種原因剃度出家，在寺院里坐禪修行。禪門的修行讓山頭火直面新的人生，找尋內心，也給他的俳句創作增添上“禪”的意味，因此他的很多俳句也被稱作“禪俳句”。后來，山頭火踏上漂泊苦旅，長期的旅途漂泊以及生活創傷所帶來的傷痛、孤獨在其俳句中留下痕跡，然而孤獨和苦難卻加深了這位旅行詩人對自然以及內心的感受，其筆下的至真至美及自然意象下的社會性構成山頭火俳句最大的藝術特色。俗世中蒙塵的心靈經歷過痛苦掙扎后，于平靜沉寂中開出花朵，敏感的內心感受世界的悲涼炎熱。他的俳句中自然元素清新質樸，仿佛與自然為伴，與自己內心對話，被越來越多的讀者喜歡。

一、阻礙與煎熬

種田山頭火的一生，充滿了個性與傳奇。年少時家境優渥，11歲時父親因不務正業，棄家與藝妓糾纏，母親激憤抗爭最終跳井自殺。這也成了山頭火一生中難以彌合的心靈創傷。由于失去了精神支柱，種田山頭火在東京求學期間不斷在酒精中尋求慰藉，結果卻是越發心門緊閉，還因此患上了嚴重的神經衰弱。此時家中又遭變故，身體的病情加上斷崖式的家庭經濟下滑使他不得不從早稻田退學回到家鄉。27歲的種田山頭火與同郡的女子結婚，不得不直面自己真實慘淡的人生。

回到家鄉，種田山頭火的父親孤注一擲變賣家產并收購了一家酒廠，但由于經營不善，到處舉債，眼看翻本無望，父親把債務轉移到了山頭火名下。山頭火棄家逃債，弟弟卻被債主逼迫而絕望自殺。這讓種田山頭火一直心生愧疚與自責。逃到東京之后的山頭火生活依舊困苦，一方面神經衰弱嚴重，另一方面當時的山頭火單純依靠文學難以在高手如林的東京立足。四年后妻子因受不了娘家施壓和生活不順與他離婚。后來東京發生了關東大地震，山頭火落得妻離子散、舉目無親的境地，一時間竟走投無路。本就憂郁的心境又增添無奈自責與悔恨。種田山頭火的前半生好似始終跨不過、走不出這群山魔障。

如此不如意的生活，導致山頭火的精神世界也危機四伏。身處絕望的山頭火想過臥軌自殺，但因火車司機的及時剎車才有驚無險地撿回了性命。走投無路、身心俱絕的種田山頭火選擇在這一年剃度為僧。皈依禪宗之后，種田山頭火在孤寂中思考人生，探索內心，也終于迎來他云游四海的下半生。

二、翻越與歷練

與荒唐的現實經歷相比，種田山頭火在文學創作上還稱得上順利。1911年，29歲的種田山頭火開始在文學界嶄露頭角。起初在文藝雜志《青年》上發表俳句和翻譯作品，后來種田山頭火向一流俳句雜志《層云》投稿并投身當時的俳壇名家萩原井泉水門下。“山頭火”的俳號亦是效仿恩師“井泉水”所得。從俳號中我們不難發現，此時的種田山頭火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畏懼軟弱的男孩。在經歷了殘酷現實生活之后，他已經有了直面人生、翻越高山的勇氣，有了在烈火中淬煉而浴火重生的力量。

明治維新后，自然主義文學思潮席卷日本，日本詩壇逐漸發展出一支遵循傳統的“新傾向派”。“新傾向派”以《層云》為基地，提倡吟詠日常生活和內心真情實感的“自然主義俳句”。到了1913年，由俳壇名家萩原井泉水及其門下弟子種田山頭火為代表人物的“自由格律派”從“新傾向派”中誕生了。“自由格律派”更具創新精神，主張打破一切傳統俳句的格式與框架，不拘泥于傳統俳句格律；不死守俳句創作的規定，而是從自然物象中提取季節變化元素；描寫對象也從客觀世界轉向更加深邃寬廣的人的內心；在語言藝術上，“自由格律派”避用熟語、雅語和套語，采用新鮮活潑的自然口語甚至市井俗語俚語，主張創造一種“自然—自己—自由”的俳句藝術。這一派的集大成者當推種田山頭火。

“拔草徐行一片青，此身猶在青山中。” 1926年，在出家一年后，44歲的種田山頭火寫下這句現代俳句文學史上的名句，踏上了漂泊的文化苦旅。山頭火踏上旅途，穿行于山林草木之間。連綿不斷的青山啊，你是自由還是更大的困境？此行無人問津，此身亦無人同語，只言片語中盡顯寂寞與疲態，詩人腳步匆匆之中是一顆困惑焦躁的心。風浪過后，塵埃落定，還是置身于凡塵俗世，超不脫人間煙火，正如身處旅途中的群山，“拔草徐行”“猶在青山”是喜悅也是無奈。值得注意的是，種田山頭火在此句下標注：大正十五年（1926年）四月，背負著無法解決的迷惑，走上行乞的旅途。李芒在《論山頭火并佳句選擇》（1988年）中表示，此句雖然簡短，卻蘊含無限意味。從中可以品讀出山頭火直面人生困境、經歷生活坎坷的無奈，他在經歷了禪宗寺院的孤寂修行后，于壯闊雄偉的大自然中感到了自由的氣息和生命的喜悅，然而喜悅也伴隨著困惑與迷茫——一路“拔草徐行”卻“猶在青山”，這旅途仿佛無窮無盡，而人生道路的盡頭又在何處呢？這種旅途跋涉無路可走的意象，一直是他俳句中的主題，或隱或現，貫穿其整個文學生涯的始終。

云游與旅行不同的是，后者更像是一種體驗，踏上旅途的那一刻就有了目的地，行程結束后又重新回歸生活；而前者沒有目標，未來充滿不確定性甚至生命安全都無法得到保證，更像是一場苦行，是專屬于山頭火苦心文學、感悟生命、修行禪宗的取經路。這期間山頭火出版多部俳句集，通過俳句中的風景表達自己內心的修行。

頭頂烈炎天，化緣走向前。

孤鴉一聲鳴，吾亦一人行。

筆直路一條，走去更寂寥。

水聲做伴，下山來到小村前。

人到老年，懷念故里一秋蟬。

再乞食已無人家，且眺望山上云霞。

只此一條路，霏霏雨雪輕移步。

不肯借宿，恰有月光照去路。

月色清明舟自橫，且睡其中。

行走不停步，曼陀羅花開一路。

從“猶在此山”的困惑焦躁，到行乞路上的“百花盛開”，山頭火在漂泊中感悟文學與生命的雙重修行。身體忍受苦痛，心境回歸本真，種田山頭火漂泊之時對這個世界的感知變得更加清晰，他漂泊期間寫下大量的自由律俳句，感受自然，找尋自己，追求自由，真正于苦旅中找尋藝術與人生。

三、跨越與重生

1932年，50歲的種田山頭火結束了第一次漂泊之旅。長達六年的漂泊使這位年過半百的老人身體不堪重負。種田山倦游歸鄉，在家鄉建得一草屋，名為“其中庵”，療養身體之余也開始整理旅途之中的創作。自由格律詩的代表作《缽子》《草木塔》《山行水行》等俳句集都在此期間問世。1936年，身體漸好的山頭火在出版了第四部俳句集《雜草風景》后，再次出發，沿著“俳圣”松尾芭蕉《奧之細道》的足跡前往關西、東京、新潟等地，最終到達巖手縣，后又出版了《柿葉》和《孤寒》兩部俳句集。

1938年，“其中庵”被風雪嚴重侵蝕，種田山頭火近遷一處名為“風來居”的住所。次年早春，山頭火再次遠行，踏上為好友掃墓之旅。他為好友井上井月獻上俳句“雙手摩挲著墓碑，從遙遠的地方，我來了”。十月，山頭火渡海前往四國為同門詩友尾崎放哉掃墓，送上俳句“重來墓地，用野草供你吧”。也許是掃墓讓人悲從中來，直面友人的離世，山頭火有感時日無多，年底在家鄉找了一處名為“一草庵”的地方，作為終焉之地。

1940年初，“一草庵”建成。四月，種田山頭火開始了他最后一次云游之旅，他前往四國、九州和本州地區，向關照過自己的友人和文學愛好者致謝并贈送詩集。這位漂泊詩人沒有忘記幫助過自己的好友，即使漂泊不易，命運多舛，看透生活以后仍然熱愛生活。種田山頭火練就了這樣的一顆“平常心”，并滲透到他的創作中。10月10日，山頭火舉行俳句聚會，“一草庵”詩歌雅興極盡歡暢。山頭火在大醉之后酣然入睡，于睡夢中往生，終年58歲。品讀山頭火的一生，一路云游，一路苦行，翻越旅途中的群山，亦是一路修行跨越人生中的青山。翻過這座山，山頭火看清了人生背負的困惑，在文學苦旅與禪宗修行中展開關于人生的思考。

四、自然與社會

煢然背影，緩步暮秋冷雨中。

青山雖險聳，流水卻玲瓏。

欲忖青山深幾許，且浸口唇飲漣漪。

濁水變清澄，全在自流中。

坐地伸雙腿，腳上落余暉。

鐵缽錚錚鳴，亦聞落霰聲。

遠處水聲又近處，引我不停步。

且憑斗笠落蜻蜓，伴吾一路行。

在種田山頭火的俳句中，自然物象與他為伴，俳句盡顯自然風味的清純與簡樸，周圍的一切在俳句中仿佛都沾染了生命的氣息。青山與草木，一路為障，一路為鄰，“猶在此山”是勢必沖破的桎梏，也是終結困惑找尋真理要達到的“白云深處”；風和水，順則助之，逆則阻之，旅途既有“腳上落余暉”的閑逸，也有“煢然背影，緩步冷雨”的孤寂；蜻蜓與斗笠，是詩人筆下有跡可循、看似觸手可及卻不可控的人生。蜻蜓是旅途中的慰藉，是生命中的美好，是遇見想要留下擁有的心；斗笠是旅途中所需之物，但同樣也是背負之物。山頭火的俳句絕始終在告訴我們：“行走”是人生常態。青山與草木會走，風和水也會走，因此要常懷一顆平常心。用平常心對待人生，對待旅途中的“蜻蜓”。我們渴望蜻蜓落在我們的斗笠上攜之遠行，看似觸手可及，實則虛無縹緲；但也許放慢腳步，懷揣著一顆“平常心”，我們能尋覓到內心的風景。

五、結語

種田山頭火一生共留下俳句數萬，被譽為“昭和的芭蕉”。他生活的時代，正值日本最黑暗的昭和亂世，國家深陷戰爭泥潭，他書寫的詩句也被淹沒在戰爭喧囂中，直到戰后才被逐漸認識。值得一提的是，即使生活不如意，種田山頭火也沒有丟下作為詩人的良心。山頭火在戰爭俳句集《后方》曾這樣寫道：天既不滅我，讓我作詩；我便作詩以為生，作發自我心的赤誠的詩。這位出身禪門的“漂泊”俳人，用他畢生的傳奇經歷和至死不渝的赤誠良心，贏得了民眾永久的尊敬和懷念。

作者簡介：支文浩（1998—），男，漢族，河南周口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為日本詩歌、日本近現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