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蘇洵生前,他的文章就已經受到當時士大夫的推重,自明代茅坤編選《唐宋八大家文鈔》以來,蘇氏文名更是家喻戶曉。然而,因為理學的桎梏,自宋至清的批評家往往盛贊其高超的文學技巧和卓越的藝術造詣,鮮少有人能夠突破理學的藩籬,深刻地認識其思想價值。拙文是希望能夠以現代人開放包容的眼光重新審視蘇洵文章的思想內涵,力求對其給予較為客觀、公正的評斷。
【關鍵詞】蘇洵;經論;政論;史論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14-003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4.011
“老蘇文字初亦喜看,后覺得自家意思都不正當,以此知人不可看此等文字,故宜以歐、曾文字為正。”[1]自從朱熹的這番論斷流傳開來,南宋以后研讀古文的人,大多都佩戴了著色眼鏡,不能公正地評定蘇洵文章的價值。少數研治古文的名家見解較為開明,局部突破了“不可看”的戒律,他們充分認可了蘇洵文章的藝術造詣,卻不認同其思想價值。究其緣由,就在于晦翁所說“不正當”三個字一直都在起作用。所謂的“不正當”,是指文章中的儒家思想不夠“純粹”,摻雜了“正統儒家”所不能容忍的成分。
時移世易,理學的時代已經落幕,人們有必要沖決以往的禁錮,以開放包容的眼光重新審視蘇洵和他的文章。
一、蘇洵文章的總體思想特征
在蘇洵的文集中,議論文占文章總數的四分之三以上,不僅如此,這些議論文所探討的內容都與治理天下存在著或顯豁、或隱微的關聯。概括說來,這些文章可以分為三類:經論、政論、史論。
這三類文章加到一起,共計有幾十篇,如果僅僅從數量上看,是遠遠不如唐宋八大家中的其他七位的,甚至還不如成就低于他的作家,如此,勢必有人會產生疑惑,既然作品的數量不多,蘇洵是憑借什么脫穎而出,使得他能夠穩居八大家的行列而無愧色?原因在于,蘇洵的這三類文章在思想、精神上有著緊密的血脈關聯,它們共同構筑了一個完整的思想體系,換言之,不同的種類,卻包含著一貫的精神。這幾十篇文章所蘊蓄的思想內涵,足以開創一門宗派。蘇軾、蘇轍兄弟在他的熏陶和教導之下,繼承并發揚了他的思想,崛起于文壇,三蘇蜀學在老蘇身后成為蔚然大宗,便是明證。
除了外在的證據以外,還有內在的原因,這些議論文中,有一條根本性的原則貫穿始終,即重視“術”的運用,可以將其概括為“以術行道”。“術”主要包含兩個方面:其一,以人情為根據;其二,以歷史為鏡鑒。在此,可以借用中國古人的“體用”觀念來解說蘇洵的思想體系,注重“術”的作用是其治國思想的“體”;在實際施行中,以人情為依據,以歷史為鏡鑒是其治國思想的“用”。體和用在三類文章中分別有所側重,如此,這三類文章在同一主導思想的統馭之下,被編織成一張嚴密的網,彼此呼應,相互撐持。這樣,就收到了以少勝多、以簡馭繁的效用。
二、蘇洵的理想抱負和學術宗尚
孟子有云:“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2]在詳細評述蘇洵的議論文成就之前,有必要先對他的理想抱負和學術宗尚作一扼要的梳理,這是了解他文章思想價值的前提和基礎。
此處,蘇洵年少時的經歷值得認真審視,在他的《上歐陽內翰第一書》中,他回憶自己往昔的經歷:“洵少年不學,生二十五歲,始知讀書,從士君子游,年既已晚,而又不遂刻意厲行,以古人自期。而視與己同列者,皆不勝己,則遂以為可矣。其后困益甚,然后取古人之文而讀之,始覺其出言用意,與己大異。時復內顧,自思其才則又似夫不遂止于是而已者。由是盡燒曩時所為文數百篇,取《論語》《孟子》韓子及其他圣人、賢人之文,而兀然端坐,終日以讀之者七八年。”[3]從這段敘述中,可以看出,蘇洵志向遠大,這遠大的志向使得他對自己有嚴格的要求。他之所以把年少時的文章全部付之一炬,并且在將近十年的時間里,不做文章,將全部精力用來研讀前代典籍,直到感覺到自己的“道”近于粗成才下筆,是因為他的追求不止于超越儕輩,而是超塵拔俗,達到古人的境界。
他在《上皇帝書》中這樣說道:“臣之所以自結發讀書至于今茲,犬馬之齒幾已五十,而猶未敢廢者,其意亦欲效尺寸于當時,以快平生之志耳。今雖未能奔伏闕下,以累有司,而猶不忍默默卒無一言而已也。”[4]將這段袒露內心的自白與上文所述結合起來,就可以看出,蘇洵對創作有一種嚴肅而又崇高的態度,辭章之美、名聲之盛,他都沒有放在心上,他所在意的是這些文章能夠對社會產生有益影響。這就說明,蘇洵不是通常意義上舞文弄墨的文人,而是憂心天下國家的豪杰之士。
在《上歐陽內翰第二書》中,蘇洵說道:“自孔子沒,百有余年而孟子生;孟子之后,數十年而至荀卿子;荀卿子后乃稍闊遠,二百余年而揚雄稱于世;揚雄之死,不得其繼千有余年,而后屬之韓愈氏,韓愈氏沒三百年矣,不知天下之將誰與也?且夫以一能稱,以一善書者,皆不可忽,則其多稱而屢書者,其為人宜尤可貴重。奈何數千年之間,四人而無加,此其人宜何如也?天下病無斯人,天下而有斯人也,宜何以待之?”[5]這段話透露出很多重要的信息,其一,正如茅坤所說:“文有起伏頓挫,而其自任處亦卓然。”[6]蘇洵對自己有極高的期許,認為自己并非庸庸碌碌之輩;其二,他梳理了自孔子以來儒家的傳承體系,并且提出自己的疑問,韓愈死后,誰來繼承韓愈的事業,成為下一位扭轉一代學術風尚的大宗師?如果真有這樣的人出現,應該怎樣對待他?從這段話的行間字里讀者可以強烈地感受到蘇洵的“潛臺詞”,他是以韓愈的繼承者自任的,他對自己的文章,更為準確地說是對文章中所蘊含的“道”,具有堅實篤定的信心。
根據以上的分析,可以清晰地看出蘇洵的理想抱負和學術宗尚,蘇洵具有儒家積極入世的精神,他渴望施展才華,為國家和民眾做出貢獻。
三、經論、政論、史論的內在關聯與思想意蘊
在了解了蘇洵的理想抱負和學術宗尚之后,接下來,探討老蘇文章的思想內涵。探討其思想內涵的前提,是先要理清經論、政論、史論三類文章之間的內在關聯。
蘇洵最為重要的思想基本上都在經論中闡述,換言之,這是他思想體系的根基,政論和史論都是在此根基之上的具體運用,上文已經講到了“體用”,經論基本上是“體”,政論和史論大體上是“用”。打一個比方,蘇洵的政論和史論好比是同一位師父的兩位徒弟,這兩位徒弟盡管在相貌、言語、術業上都有不同,但是,這些差異卻不能掩蓋他們身上最重要的相同之處——師門宗旨。
重視“術”的思想在經論中有很多理論性的闡發,主要集中在《易論》《禮論》《樂論》《詩論》《利者義之和論》這幾篇文章中,其主要思想是,上古時期的圣人在治理和教化百姓時,除了“道”以外,還運用了智謀,并且,是以隱秘的方式運用。用蘇洵的原話來說:“圣人用其機權以持天下之心,而濟其道于無窮也。”[7]
詳細講來,是圣人根據人之常情去誘導人,讓人們去遵守他所制定的社會規范和行為準則,這里所說的人之常情,是指包括自私、貪婪、懶惰、怯懦等等缺陷在內的人的自然情感,在老蘇看來,人性中的缺陷是天然就存在的,不可能消除。他在《詩論》中說道:“禁人之好色而至于淫,禁人之怨其君父兄而至于叛,患生于責人太詳。好色之不絕,而怨之不禁,則彼將反不至于亂。”[8]這段論述充分顯示了蘇洵思想的開明包容,他認為,對人的要求過于嚴苛,不僅不會給社會帶來安定,相反,還會產生劇烈的負面影響。對于人性中的缺陷,固然不能放任其無限的膨脹,更不能以斬盡殺絕的態度不允許它的存在,最合理的做法是,允許其在一定的限度之內存在,并且,給予恰當、正確的引導。因此,統治者治理國家,教化百姓所應當采取的態度是:一方面,用嚴格的規范和制度鉗制這些缺陷,防止他們無限制滋長;另一方面,以一顆仁者的良善之心對這些缺陷給予積極正面的引導。
在宋代那種高度崇尚儒學的學術風尚中,儒家經典在世人眼中,具有至高無上的神圣地位,它代表著治理天下的最高法則,三代圣王擁有絕對完美的人格,沒有一絲一毫的瑕疵,尤其是理學思想興盛以后,圣人進一步神圣化。而老蘇的過人之處正在于,他認為,圣賢治理天下,并不是單單依靠道德仁義,而是借助于智謀和權術,換言之,不是“以道行道”,而是“以術行道”。在理學家看來,這是大逆不道的妖言,朱熹就曾嚴厲地指責:“看老蘇《六經論》,則是圣人全是以術欺天下。”[9]
朱熹對蘇洵的《六經論》做出了嚴厲的批評,然而,以今時今日的眼光來看待,蘇洵不是離經叛道之徒,他比同時期的儒者和以后的理學家更為包容和通達。如今的讀者,已經不再像以前那樣佩戴著理學的有色眼鏡,茅坤、張伯行、劉大櫆等人所譏刺他的經學毫無根底,在現在看來,恰恰是他突破經學桎梏的高明之處。客觀地說,經論是老蘇文章中最為大膽,最具有創造力的部分。
講完理論建設的層面,再來看實際運用的層面。
蘇洵是一位務實思想極為強烈的人,他非常注重思想,主張在現實環境中是否便于施行踐履,和實施之后會產生怎樣的實際效驗。他鉆研前代歷史,總結盛衰興亡的經驗教訓,并試圖將這些經驗教訓應用到現實政治之中。正如他在《上韓樞密書》中所說的:“洵著書無他長,及言兵事,論古今形勢,至自比賈誼,所獻《權術》,雖古人已往成敗之跡,茍深曉其義,施之于今,無所不可。”[10]他的主張具有強烈的現實針對性,他企圖用一套合理有效的治理手段來調整和完善當前的社會、政治秩序,并最終實現國富兵強的宏愿。
具體表現是,在政論中,蘇洵往往援引前代史實作為證據,來撐持他對時局的主張;在史論中,蘇洵所選取的分析角度和所得出的結論,往往貼合北宋王朝眼下的實況。蘇洵探討當代的政治問題,是以前代盛衰興亡的經驗作為鏡鑒的,他希望能夠借此糾正北宋朝廷已經犯下的錯誤,并且,預防將來可能發生的錯誤;蘇洵探討前代的治亂興衰,是以能為眼下情況提供啟迪和參考為旨歸的。概括說來,史論和政論有一個共同的實質和目的——救治北宋現實政治的病痛。
關于這一問題,以《六國》和《審敵》這兩篇文章為例,這兩篇文章在蘇洵的史論和政論中都具有很強的代表性,其主旨都可以用“勿賂”兩個字來概括。值得注意的是,盡管兩篇文章同一主旨卻有不同的偏重,前者所要闡述的,是北宋朝廷在外敵的“積威”之下,連年向遼國和西夏輸送歲幣,此等做法損耗國家的財力和斗志,如果這一弊政不能廢止,勢必最終導致國家的敗亡;后者側重于勸說統治者不要因循茍且,不要因為貪圖一時的安定局面,給天下后世帶來更大、更劇烈的禍患。將政論和史論相互結合,就能得出蘇洵對“外患”問題的完整看法。
先來看蘇洵在《六國》中的一段論述:“秦以攻取之外,小則獲邑,大則得城。較秦之所得,與戰勝而得者,其實百倍;諸侯之所亡,與戰敗而亡者,其實亦百倍。則秦之所大欲,諸侯之所大患,固不在戰矣。”[11]再來看他在《審敵》中的另一段議論:“雖然,數十年之間,能以無大變者,何也?匈奴之謀必曰:我百戰而勝人,人雖屈而我亦勞。馳一介入中國,以形凌之,以勢邀之,歲得金錢數十百萬。如此數十歲,我益數百千萬,而中國損數百千萬;吾日以富,中國日以貧,然后足以有為也。”[12]這兩段論述針對不同的問題,精神實質卻是一致的——向敵國行賄斷然不可取。
在蘇洵看來,北宋與北方少數民族政權之間的敵對狀態,和秦與山東六國之間的敵對狀態具有某些程度上的相似性,山東六國以賄賂秦國的方式換取了一時的安穩,最終,相繼滅亡。如果北宋朝廷也像當年的六國一樣,持續向敵國行賄以避免戰爭,那么北宋勢必重蹈六國敗亡的覆轍。
分析這兩篇文章,就可以證明上文的論斷,蘇洵的政論和史論存在著緊密的血脈關聯,其核心是,在歷史經驗中尋求解決當前問題的依據,探討當代問題不能遺忘歷史的教訓。
總而言之,蘇洵能夠以長遠而又寬廣的眼光看待歷史和現實,注重不同的歷史時期形勢相似、性質相近的事件。因為,形勢相似,性質相近,其最終結果往往相同。相同的病癥對身體帶來的危害也是相同的,當北宋面臨著與前代相同的病癥時,如果能夠采取有效方法加以醫治,就有可能成功地避免前代的悲慘結局;如果診治不當,那么前代的悲劇將在北宋重新上演。
四、蘇洵人格與文品的總結
《書論》是蘇洵所有議論文中非常特殊的一篇,他沒有借助議論闡發自己的見解,而是抒發了自己深沉的哀傷和無奈,在文章的結尾,他這樣講道:“夫固由風俗之變而后用其權,權用而風俗成,吾安坐而鎮之,夫孰知夫風俗之變而不復反也。”[13]質樸淳厚的時代早已一去不返,人間留下的,僅剩關于那個時代美好的傳說。面對弊病叢生的朝政,和日漸澆漓的世道人心,他深切地感到,孔孟所創立的學說必須根據目下的實況有所變通才能救治時代的疾病,在他的認知范圍之內,穩妥可靠且能收獲實效的辦法就是以術行道。不能因為蘇洵推崇“術”,就一筆抹殺其文章的思想價值,那是對他的誤解和冤枉。在此改寫孟夫子的一句話,以此總結蘇洵的苦心孤詣:洵豈好術哉?洵不得已也!
“仲淹人品事業,卓絕一時,本不借文章以傳,而貫通經術,明達政體,凡所論著,一一皆有本之言,固非虛飾辭藻者所能,亦非高談心性者所及。蓋行求無愧于圣賢,學求有濟于天下,古之所謂大儒者,有體有用,不過如此,初不必說太極、衍先天而后謂之能聞圣道,亦不必講封建、議井田而后謂之不愧王佐也。”[14]《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里的這一段文字原本是評論范仲淹的,筆者節錄部分語句來評論蘇洵,他是儒之大者,他的追求不止于考據前代典章、闡釋圣哲義理,他的文章真正做到了不虛飾辭藻、不空談心性,他一生治學著書的最終關懷始終是天下國家。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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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十三經注疏》整理委員會整理.十三經注疏·孟子注疏[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291.
[3][4][5][6][7][8][9][10][11][12][13](宋)蘇洵著,曾棗莊,金成禮箋注.嘉祐集箋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3:329,282,334,336,144,156,147,301,62,14,160.
[14](清)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M].北京:中華書局, 1965:1311.
作者簡介:
孫文勃,男,內蒙古赤峰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化與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