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米沃什《咖啡館》（外二章）

◎魯俠客

1

咖啡豆，在這里找到安身之處，我也是。

朦朧的身影，模糊的話語，漸漸變得粘稠的空氣。

漸漸松弛下來的戒心。一枚方塊糖，或者一小袋白砂糖，對一杯冒著熱氣的咖啡，動了惻隱之心。

2

窗外不斷有風吹過，有落葉在找棲身之處。

它們打著旋的樣子，讓一頁頁窗戶猶疑。

透明的玻璃心，我一眼可以洞穿它們的菩薩心腸……

3

總有那么一刻，人聲鼎沸。總有那么一刻，空寂寥落。

一杯漸漸涼透的咖啡，它的焦糊味，也漸漸淡了下去。

杯子里的泡沫，在悄然崩塌。一個“空乏其身” 的詞語，突然冒了出來。像給快要消失的泡沫送行……

4

深色咖啡杯，深色碟子。

它們的默契，猶如一對天生雙胞胎。

咖啡臺上，不斷有破壁機傳來的刺耳的打磨聲。

咖啡豆，在歡唱，也許也在哭泣。

誰知道，這種猜測是對，還是錯。對于苦澀的咖啡，糖和牛奶，都是最佳飲品。

5

卡布奇諾，拿鐵，像兩個知道謎底的謎語，每天裸泳。

摩天大樓下的咖啡屋，有點似夜空下的星星。

暮色降臨，它便閃耀，如一條河流，接納支流。

像支流里的水聲，在奔赴里，填補著大河的底氣。

致博爾赫斯《鏡子》

1

它空白，寂靜，在寂靜中折射真相。但真相不說話。

真相，只是被光線認出后，輕微地顫抖了一下，并繼續保持與鏡子的默契。

2

它用力驅趕灰塵，越用力驅趕，灰塵越是不知羞恥。

它們以攀附為榮。對于這個光滑的隱喻，皇帝的新裝。

人們還是嘖嘖稱嘆——這古典優雅的鏡子，還是那樣剔透。

3

一幅畫站立眼前，鏡子原版復制。一陣花香，站立鏡前。

鏡子還是原版復制。

一個小偷，站立鏡前，鏡子本想閉眼。但小偷，給它豎起一個大拇指。它對大拇指，也原版復制。

4

水聲，被月色照亮。水聲，也被鏡子聽見。

水聲，從一部小說里，走了出來，一直流淌到鏡子面前。鏡子努力回憶，努力想原版復制，但它無論如何，也復制不了水聲。

5

一些光滑的事物，都有難言之隱。

比如蘋果表面，華麗中有藏不住的香氣。比如刀子表面，有令人退避三舍的逼人鋒芒。比如可愛的冰面下藏著的虎口。而一面鏡子的尷尬，就是從出生起，每天要面對化妝的臉面……

致阿赫瑪托娃《晚夕的光開闊而金黃》

1

夕陽，是你的；是他的，更是我的。是火柴盒里最后一根火柴。對于它保留的火種，我們必須舉手表決。

2

伸出你的十指，讓我吻一下神的命門。

它在跌宕起伏的敘事里，掀起波浪樣的胎動。

只有愛的妊娠，才配有如此歡歌。

3

我們走向峽谷，深淵，走向深淵里唯一的渡口。

夕陽這面鏡子，映照出古老的槳櫓。

那些翻卷的波浪，一直擦拭我們骨子里的怯懦顫抖。擦拭我們喉嚨里流淌的甜言蜜語。只有沿著失語的小路，我們才能找回曠野的童年。

4

湖水蕩漾，別忽視有思想的漣漪。那些生動了千年的水草，穿越我，滌蕩我。我需要這些破殼而出的鞭子，抽打出肋骨上的回響——那些細小，幽寂，雋永的往事，在故鄉的日記簿上近乎干涸枯萎。

5

從掌心里走出，從鬢旁白發走出，從星辰的困倦里走出。

我說的是一朵小野菊的綻放。它微小身軀里，總有夕光攀緣。

峭壁懸崖上，一只壁虎昂起頭，懸空雙臂，像朝覲的信徒。

6

一座橋，在伸展臂膀。從它困頓的表情里，我讀出了筋疲力竭。用脊背扛起無數雙腳印，負重前行，太久遠了。

你看它的橋墩，也力不從心。此刻的夕陽，搬走了它背負的一切。用金黃手指，用指間神秘偈語，安撫它蒼老的橋身。

7

我們走向湖水中央。漁舟唱晚，晚霞烹煮一池安寂湖水，是該舉杯同慶了。飲一杯夕光，飲下蘆葦叢里飛濺出的一滴滴熱淚。

——一只鸕鶿在它蝸居的巢穴里孵化出小鸕鶿。

它赤身裸體，天真得無所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