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瞥驚鴻一浮生，亭亭蘭幽綻芳華

韋忠民

好的人物出場能夠塑造人物性格，表現人物心態，交代人物身份地位，呈現事件沖突，吸引讀者興趣，也有助于揭示主題。李佩甫先生的長篇小說《河洛圖》，主要描寫河洛康家依托儒家文脈發家致富的故事，現依本書主要情節探討女主角周亭蘭的出場意義。

一

在中原河洛鎮，周家和康家是兩個遠近聞名的家族。周家靠著柿餅熬霜糖揚名河洛，而康家則由不斷變賣家產供兒孫讀書，這使康家雖然生活拮據，但是自有一種基于“字墨”的傲氣。

康家日子捉襟見肘，經常向周家借錢，周家每次答應得很痛快，其實是有算計的——想和康家聯姻。周家有一孫女，名曰亭蘭，和她爺爺一樣，最喜好的就是“字墨”。

在康家錢借到一定的時候，周家就托人上門提親了。不料，媒人進入康家，康秀才竟一口回絕了。可沒承想，過了一段時間，康家竟然請媒人上門求婚。這門親事竟是孫女周亭蘭罵出來的。

這就有了周亭蘭的第一次出場。

康秀才在周家柿園旁，見周亭蘭高凳端坐，素凈裝扮，腳下一雙繡鞋，眉兒彎彎，眼睛柔柔亮亮，更襯得臉龐雪白粉嫩。眼前的小女子讓為人端方謹嚴的康秀才不由得放慢了腳步。然而，小亭蘭連珠炮似的、頗有深意的問題令康秀才躲閃不及，張口結舌，臉都變了顏色。小亭蘭伶牙俐齒對康秀才的嘲笑和挖苦，一聽就是飽讀詩書，有思考、有見識之人。回到家的康秀才在家悶了三天。三天后，親自登門去周家提親，而后正式下了聘禮。

當柿子紅了的時候，康周兩家正式聯姻：周家的小孫女嫁給了康家今年喜中紅榜的新科進士的大孫子，這是一樁人人都說好的姻緣。

周家傾其所有，極盡鋪張。康家因為是新科進士，縣太爺親自賀喜保媒，還特意派出八個官家衙役鳴鑼開道。因為夫婿在京城做官，新娘子是要送到京城里的。

偏偏即將到達碼頭時，那頂八人臺的轎子的兩根轎杠同時斷了，聰穎的周亭蘭明白事由，連忙喊轎頭讓其把轎底卸了，當機立斷走“旱船”。眾人也沒看出什么破綻，現場依然熱熱鬧鬧的。頭披紅蓋頭，款款上轎，優雅下轎，周亭蘭的第二次出場，為她以后主持家務、洞察世事、高效治理康家埋下了伏筆。

二

周亭蘭再次出場，已經三年后了，她只乘一頂灰布小轎回到周家。

周亭蘭哭著對周廣田說，康家遭大難了，她的公公和夫婿沒了。她官人臨上朝時寫了休書，就是怕萬一牽連到她。周亭蘭的公公康國棟，是當朝的河務侍郎，死在了黃河決口處，為國捐軀。而事發后，因為給朝廷的奏報中一字之差：一個說是“投”河而死，一個說是“填”河而死。于是，康國棟轟轟烈烈的治河壯舉，就有了畏罪自殺的意味。

周亭蘭的相公康詠凡上朝請奏時，頭上竟勒著孝布、長跪不起，甚有逼宮之意。因此，皇上不但不準，而且大加申斥。年輕氣盛的新科進士康詠凡追求“忠信”不得，又遭當眾如此羞辱，竟一頭撞在了龍柱上嗚呼哀哉了。

公公死得冤，相公死得更冤。一門兩進士，就這么不明不白丟了性命。

康詠凡上朝申冤自知吉兇難料，臨行前，先是遣散了家中仆人，而后給妻子，周亭蘭寫下一紙訣別書：稱若有意外，妻子可自尋出路，不必守節。若是生下一男半女，亦可回歸康家。

周亭蘭又出場了。

周亭蘭幫康家還了欠資，一解康秀才難堪。周亭蘭也告知康秀才，他有重孫子了，讓他過了正月十五來接孫子回家。康秀才喜出望外，應約正月十六迎接孫媳婦、重孫回家。而這次回家，周亭蘭卻又面對著康家人的非議和刁難。

三

康秀才給重孫取名康悔文。言外之意，誰都看得懂。盡管是康秀才親自把周亭蘭接回康家，但康家二娘三娘卻堵在門口，言稱：大年下，一個小媳婦，戴孝進門不合適，晦氣。二人你唱我和，氣氛煞是尷尬。

未料，周亭蘭把抱著的孩子交給老爺子，道個萬福，然后從包袱里取出公公和丈夫的牌位托在手上，徑直朝門里走去。二娘、三娘看見牌位，雖面有難色，但也不好再說什么了。

到了二門處，又被四娘攔住，意思是周亭蘭這戴罪之身不能進家廟，話雖未說出口，態度很明確。周亭蘭半轉身子對老爺子說：“我公公和夫君都是為國捐軀，既然說到身份，奴家且把牌位安置在自己房里，也好帶孩子上香。等申冤后，再請入家廟。爺爺，這樣行吧？”這些話說到老爺子心窩子了，不禁潸然淚下。不等他回話，周亭蘭托著牌位朝偏廈徑直而去。

周亭蘭這次出場，讓康家眾人，尤其是康老爺子看到她的言談舉止落落大方，說話句句在理，行事有憑有據且敢作敢當的風格。康秀才主動提出讓周亭蘭代他管三年。三年后，周亭蘭要是想走也可，把孫子留下。若不走，康家就交給她管。臨危受命的周亭蘭這次出場，展示了她的魄力和洞察人性的能力。

周亭蘭用搜出來的錢在鎮上開了一家能吃能住的飯店，展示了她從商做生意和治家的本領。

在遭遇康悔文被土匪劫持綁票后，周亭蘭認識了名揚四海的土匪頭子斷指喬。而這位土匪頭子竟然對周亭蘭生出莫名好感和無限情愫，也引發出一些閑言和碎語。讓漸漸長大的兒子康悔文難以接受又無法言說。

在分家后，周亭蘭帶著兒子康悔文先是到鎮上住。但沒多久，她就搬了。她對心存不解的兒子說：“兒呀，我怕傷了你的耳朵。這里吵鬧聲、叫罵聲不絕于耳，甚至一言不合就打得一塌糊涂。”

搬到干凈的唐家胡同沒幾日，她又搬了。這里的后墻就是常春院，一到晚上，游蜂浪蝶，夜夜笙歌。周亭蘭又要搬家，她對康悔文說：“兒呀，我是怕傷了你的眼啊。”直到搬到武藝高強的馬從龍的隔壁，康悔文又拜一位師傅。

周亭蘭在日常生活中的幾次出場煞是費心，頗有孟母三遷的境界和意義。從此，康悔文有了兩位師傅，一位是習算學的倉爺，一個是習武的馬從龍。

四

這里提一下周亭蘭面對土匪頭子斷指喬的幾次出場。

斷指喬心儀周亭蘭，讓部下綁架了她兒子康悔文，索銀一千兩。倉爺陪同周亭蘭騎驢趕到仙爺廟，兩人被蒙上了雙眼，斷指喬感恩倉爺昔日送過他一個饃的情義，更是感動周亭蘭的義薄云天，慷慨銀子減半，擺手就讓土匪們起票。周亭蘭答應斷指喬早晚到店里保證不報官并高接遠送。

周亭蘭出場后，盡管她心里擔心康悔文的安危，但強忍內心波瀾，說話不徐不疾，有禮有節，得當穩重，令斷指喬頓生好感。

斷指喬隨后幾次風高夜深時刻敲周亭蘭的窗戶，都被周亭蘭或義正詞嚴呵斥，或婉言謝絕，因此她在斷指喬心目中的形象愈加高大。在軍閥橫征暴斂，商戶不堪忍受之時，周亭蘭為了兒子、為了河洛鎮，竟然鋌而走險，獨自在荒郊野外，破天荒主動與斷指喬聯系，讓土匪襲擾“黑無常”駐軍，保護河洛鎮百姓。并答應斷指喬，如果有一天他的頭被人砍了，她會親手縫上，康家老老少少披麻戴孝給他送葬。

這是她當母親做的一件永遠不能與外人提及的事。這個出場，周亭蘭心里承受無限壓力但又是深明大義之舉。康悔文察覺母親背著他和土匪來往，擔心會被無休止地勒索無休。

周亭蘭告訴兒子：國有國道，家有家道，民有民道。康家行的是仁道，無論他是官是匪。康悔文哀告提醒母親這些人都是亡命徒。周亭蘭說出三個理由：一是斷指喬有恩于康家；二是回去別家“借”，雖不搶康家，卻會陷康家于不義；三是不想兒子受害。

五

刑場上的斷指喬飽受折磨至死不揭發康家，不讓居心叵測的河務侍郎宋海平借機陷害康家的陰謀得逞。而周亭蘭，也早把他的后事安排得停停當當的，由康悔文的習武師傅馬從龍一手包辦，用上好壽材予以重殮。而后，周亭蘭在夜深人靜之時親自吊唁。

這些，康悔文都是知道的，只是默默不做聲。當他第二天早上來給母親請安時，大吃一驚，只見一夜之間。母親的頭發全白了，背對著門，跪在佛龕前，正默默地誦著什么。

從此，周亭蘭閉門不出，再也不問世事了。無論康悔文怎樣求告，她都一言不發。直到康老爺子換上了早就做好的壽衣，端端正正坐在一張靠椅上。久不出門的周亭蘭才破例出了佛堂，親自下廚，給老爺子做了碗霜糖豆腐，一口一口地喂老爺子吃，為老爺子送終。

黃河又一次決口，一直想置康家于死地的新任河務侍郎宋海平趁機刁難要挾康家沉船堵堤，康悔文無奈之際作出決定，將康家二十條載滿糧食的大船沉河。眼見家業這樣毀于一旦，悲憤的康悔文一頭栽倒在地，被人抬回家。

康家船沉了，水路斷了。上萬包的食鹽運不出去，各地的布匹、茶葉、上萬擔的棉花，還有跟官府立的契約，都要到期了，已經是處處告急，眼看要破產，亂成了一鍋粥。

而河堤上，宋海平還在挑起事端，繼續發難康家，欲把康家陷于不仁不義、置于死地。康悔文哭天無淚，無計可施。

此時，康家棧房大小相公跪了一地在佛堂門口，央告大奶奶周亭蘭出面。然而佛堂木魚聲一直在敲，周亭蘭不予理會。

無奈之下，只好讓康有恒，也就是周亭蘭的孫子出面求救奶奶。他“撲通”一聲跪在門前，眼里含著淚，背起了《朱子家訓》。背到一半，門開了，周亭蘭一身素服走了出來。

這次出場，周亭蘭果斷利索，快刀斬亂麻。

終于，河洛渡口突然響起了久違的鑼聲，河路暢開，通航后，康家盼望已久的糧船也終于來了，并且是南北兩支船隊。岸上一片歡呼聲，危機一應化解。周亭蘭在兒子康悔文的陪同下接船來了。這是經歷風霜雪雨后的一次出場。

康家大院一俟建成，終于到了喬遷的日子，外面熱鬧非凡。而周亭蘭沒有出門，她一直在新修的佛堂里坐著。

此后，一直到她下世，周亭蘭再也沒有出過佛堂的門。臨走時留下了一句話：不立牌坊。

六

人物出場是一種藝術，作者往往非常注重。讀者把握了人物的出場藝術，可以加深對小說的理解，有利于把握作者的創作意圖。

小說伊始，作者對周亭蘭的出場使用了倒敘和繪形出場藝術。回憶周亭蘭的坐姿、穿著，說她“眉兒彎彎，眼睛柔柔亮亮，更襯得臉龐雪白粉嫩的可愛”。這種狀貌取人——繪形出場，作者向讀者描繪小說人物的肖像，包括外貌、身材、穿著打扮、神態等。繪形出場藝術可以烘托人物的精神狀態，設置懸念，為小說渲染氣氛。

但伶牙俐齒的周亭蘭對康秀才的嘲笑和挖苦，則讓讀者感到非同尋常，料定他們之間日后會有什么關聯糾結。這是作者寫作上運用的千呼萬喚始出來，層層渲染出場藝術。層層渲染出場藝術就是在小說人物正式出場之前，層層渲染，最后才慢慢登場，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