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外青山

“過了集寧，就隱隱望見了一條從東北向西南伸展的山脈，這就是古代的陰山，現在的大青山……”

一九六一年，歷史學家翦伯贊在內蒙古考察之后，在《內蒙訪古》中寫到了這座“群鷹搏擊，萬馬奔騰”的塞外名山。

如翦伯贊所言，大青山為狹義上的陰山，文化意義上的陰山。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濒宀澐Q大青山“是一條并不很高但很寬闊的山脈”。

就是這樣一座海拔只有兩千多米、南北寬約二十至五十公里并不很高的山，卻用寬闊的胸膛阻擋著來自蒙古高原的凜冽寒潮，挽留住來自太平洋的暖濕氣流。因此，有學者指出，沒有大青山，東北地區將成為西伯利亞一樣的苦寒之地，而華北會變得干旱，黃河的流向也將有所不同。

踞于北緯四十度線和四百毫米降水量線交會處的大青山，是一道分開南北的天然屏障。關于這道屏障的重要性，能夠羅列出許多資料性、概念性的定義：中國重要的地理分水嶺；北方游牧文明與農耕文明的分界線；農牧業經濟形態的自然分界線；草原文化的搖籃；眾多游牧民族的融匯地；數千年的風云際會和戰爭史；邊塞文化的地標……

種種定論，從不同角度確認了這是一座曾經深刻影響了西北乃至整個中國歷史地理格局的山。

大青山獨特的地理位置，讓南北兩邊顯現出迥然不同的景象。山南坡“勢甚陡峻，攀登不易”，山下沃野千里，麥草青青，河流穿行其中，繁盛豐饒。北坡則“傾斜迂緩，漸入戈壁沙漠”，是北上歐亞大陸橋的重要通道。山后的草原真是遼闊啊，天高地遠，毫無遮擋，無邊牧草呼啦啦向著天邊而去，只想騎在馬背上飛馳，飛馳，一直到草原的盡頭。

山前山后地理環境巨大的相異，讓大青山在歷史上一直是道脆弱不安的邊界線，隔絕著南北兩邊不同的謀略和野心。

北方游牧民族將山當作生命線，兩千多年來，先后有匈奴、東胡、烏桓、鮮卑、柔然、敕勒、突厥、回鶻、契丹、庫莫奚、女真、蒙古等游牧民族來到這里。他們呼嘯而來，呼嘯而去，不斷走向山外的世界。

中原農耕民族則視山為防衛線，將長城修到了陰山上。山上橫亙趙長城、秦長城、漢長城、魏長城、隋長城、金界壕和明長城，這些曾經的防守地，在千年歲月的吹拂下，早已漫漶不清。

山里山外，一場又一場波瀾壯闊的爭戰，進與退，戰與和，劫掠與征討，相守與廝殺，壁壘與通道，起伏與生滅……

中原王朝揮兵而來，霍去病“封狼居胥”，竇憲“勒石燕然”，秦兵漢將仗劍塞外，“不教胡馬度陰山”。匈奴人遠遁大漠深處，不敢再南下牧馬。他們最后一次回望魂縈夢牽的陰山，無不掩面。

匈奴走了，拓跋鮮卑來了。經歷了一年多“山高谷深，九難八阻”的長途跋涉，鮮卑人從遙遠的呼倫貝爾遷移到“匈奴之故地”。

又一段古老爭戰開始，大青山的風依舊酷烈。

就是這段歷史留下了著名的《敕勒歌》。

一場敗仗之后，為了鼓舞人心，北齊高祖神武帝高歡命其相國敕勒部人斛律金以鮮卑語唱頌《敕勒歌》。史載，斛律金性格敦厚直率，善于騎馬射箭，望著飛揚的塵土能判斷出有多少兵馬，嗅一嗅地面，就知道軍隊已經離開這里有多長時間了。

這樣一個驍勇大將當眾吟唱《敕勒歌》，難怪“神武自和之，哀感流涕”。

北齊在中國南北朝時期只存在了短短的二十七年，但斛律金這一歌，讓這一片遼闊之地的大美從此不朽。

天蒼蒼，野茫茫，高歡與他的短命王朝共同走向無法躲避的命運。

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一段段歷史，持續熄滅的走馬燈。

作為一個內蒙古西部人，在內蒙古中西部之間行走，一路都是在沿著陰山山脈穿行。穿過山下綿延不斷的平原、湖泊、河流、工廠、沙漠、戈壁……穿過陰山早晨的霧靄和黃昏的日落，穿過陰山的孤獨與寂寞。

然而，事實上，我對這座山一無所知。

又有多少人真正了解這座山呢，這座山像是一直佇立在歷史中，而不是現實中。

長期置身于中國幾千年宏大歷史敘事之中的大青山，更像是一個邊塞美學意象，無處不在的繁雜歷史固化著人們對山的感受，讓它一出現就總是與歷史一起被描述，被認知，被記憶。

在我的感知中，大青山仿佛就不是一座地理的山，自然的山，現實的山，存在的山。提起它，我的腦海中出現的不是一座真實的山的本體形貌，而是一個個的人名，一個個的歷史片斷，一個個的傳說故事，那些歷史典籍中的時刻，那些詩詞文學中的時刻，不論是暴力、傷痛，還是崇高、唯美，它們一同在這座山中聚合：胡馬，白草，羌笛，冒頓單于的苑囿，滿川的陰山馬，馮唐，李廣，月光下閃著光的白道，戍邊將士唱起的悲歌，逃遁大青山腹地的耶律延禧，黃昏青冢路……

山與歷史緊密的共生關系，遮蔽了作為自然的山的本來面目，大青山不是活在空間中，而是活在時間中。

重重疊疊的歷史之下，如何才能看見一座山的自然形貌，捕捉山的自然表情，體會山自身的呼吸、心跳、生機和情感呢？

七月，我跟隨幾個朋友，穿過大青山，從南麓到北麓，從后山的武川深入到山中，探訪了一個叫榆樹店的古老村莊。一路上，不僅僅是山本身，更多的是人與山古老深刻的依存關系讓我感受頗深。

許多年來，大青山不斷被人類爭奪、砍斫、損毀，但它卻一直沒有失去對人類的信心，它依舊護佑著他們，滋養著他們。也許在大青山眼里，人類的雄心和壯志總歸是渺小而脆弱的，自然世界的力量才是無窮的。

無論過去，無論未來，大青山巋然立于天地自然之中，以變動不居的姿態回應著人類歷史風起云涌的動蕩氣息。

霜鷹自去，青雀空飛。

在長城外修筑一座城，讓常年游牧的人們從此定居下來，是在明隆慶六年，蒙古土默特部領主阿拉坦汗遷徙駐牧到這里之后。富有遠見卓識的阿拉坦汗仿照元大都的風格在明萬歷三年（一五七五）在土默川上建起了“庫庫和屯”。

“庫庫和屯”是蒙古語，慢慢化為“呼和浩特”，意思是“青色的城”。

用顏色來命名一座城，只有生長在天地之間的民族才有這樣天然的詩意，長在身體里的詩意。

輕輕念著這個名字，磅礴的草原文化意象和流動的自然氣息瞬間被激活，大地和天空直接進入一個人的心。城之上，藍色的詩意升起，有著生命，有著溫度，有著時間，有著宇宙。

城里的建筑在歲月中會發生著諸多變化，但名字中那些詩意的東西卻會保存下去延續下去。這座充滿了現代氣息的城里，依舊能看到天地的寬闊，青草的氣息，人世的久遠。那些存在過的人，彪炳千古的、寂寂無聞的，他們共同匯成了城的顏色、質感、氣息、味道、聲音，混雜其間的，是城在不同年代不同時期的回憶、想象和變化，或者熱鬧或者寂寞。

《敕勒歌》僅僅用了二十七個字，就幾乎成了整個草原美學的至境，敕勒川也因此被人們賦予了文化之上的意義和價值。

許多的人來這座城尋找敕勒川，他們尋找的就是提姆·克雷斯維爾所說的一種文學地理坐標，一種詩學意象和文學想象：青色的草原，青色的天空，青色的高山，還有青草一般生長的牛羊和人們。

人會離去，時代會結束，但美不朽，美造就的語言不朽，美讓這座城被標簽化，被元素化，被景觀化。

大青山下，有一座敕勒川國家草原自然公園，一個微縮的敕勒川草原。那是用現代化技術在一片荒地之上重塑出來的草原，是用大數據和鄉土植物搭配下人工干預修復的草原，是城對人們想象和向往敕勒川的回應。

自然的自我修復能力是驚人的，公園里的植物從播種時期的二十種現在已經自我恢復到了五十多種。有彬草、羊草、皮墊草、天人菊、藍亞麻、蒙古百合、紅豆草等多年生的禾本科植物，間以淡紫色的鼠尾草、橙紅的虎皮菊、紫色的柳葉馬鞭草等大多數公園里都會見到的景觀花朵。這些花朵讓自然公園多了一些人間的明亮和生動，卻少了草原的遼遠與壯闊，少了蕩氣回腸的憂傷與蒼涼。

時間在這片草地上折疊起來，一個與山與川共時共在的空間。

我們已經無法再寫出那樣美的詩，但敕勒川的美會一直在，那些青草，那些牛羊，那些月光……

半個小時之后，我們到達了武川，立刻感覺溫度低了下來。

山前后的溫度相差六至十二攝氏度上下。

古時候武川的氣候條件更為糟糕，“胡天八月即飛雪”。一年里，大多數時間冰雪不化，狂風不息，寒冷異常。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嚴酷的自然環境，導致這里人煙稀少。即使到二十世紀初，武川仍然“山窯星散，無大聚落”。

這樣環境嚴酷的武川，卻有著一千七百多年的歷史，武川是古老的邊塞重鎮，北魏“六鎮”之一。

北魏天興初，道武帝拓跋珪將其東部地區的高門弟子及豪杰兩千戶遷到北部居住，以鎮守邊塞。宇文陵“隨例徙居武川”，此為“武川”一名最早的記載。

我們到達的是武川的可可以力更鎮，漢語意為“藍色的山彎”。這里并不是北魏時期的武川鎮原址，時光漫漫，北魏六鎮均已散失于歷史的煙塵中。

看著這座處在山地與丘陵中的小鎮，突然想起許多年前看過的一句詩，“風吹著高原小鎮的心”。

心里竟然涌上微微的悵惘和激動。

武川曾經是北魏的龍興之地，公元五至七世紀，高歡、宇文泰、楊忠、李淵等豪強就出自這里，先后開創了東魏、西魏、北周、北齊、隋、唐等數個王朝，主宰和影響了中國歷史數百年。

事實上，這是一個涼爽安靜的小鎮，街道很干凈，走動的人并不多，與我見過的許多塞外小鎮有著相似的面目。與眾不同的是，街面上到處是莜面館子，大到裝潢華麗的兩層樓，小到一個簡單的鋪面，不用走進去，就感覺武川莜面的味道滿街流淌。

那些味道，等同于幸福。

這倒讓我記起了武川是著名的莜面之鄉，是世界燕麥的發源地之一，被譽為中國的“燕麥故鄉”，有著兩千多年的種植史。武川還是蕎面之鄉、馬鈴薯之鄉、藥材黃芪之鄉。武川黃芪極負盛名，清末民初就有“正北芪之鄉”的美譽。

燕麥多為野生，《本草綱目》記載“燕雀所食，故名”。一般在山區冷涼旱地的川地、坪地、梁地、緩坡地播種種植。

在這樣的高寒干旱地帶，大風吹著，大雪落著，如果沒有燕麥，那些燕雀，那些燕雀一樣的人們，如何存活下去呢？

燕麥、蕎麥都屬于高寒農作物，不怕冷，不怕旱，也不挑剔土質的貧瘠和鹽堿。它們是武川地貌與氣候的一部分，帶著堅不可摧的力量，帶著血肉溫度，在空寂無人的荒涼空間里呼吸，蓄力，生長，與武川的人們相依為命。

農作物是被馴化的自然，被干預的自然，也是完成的自然，它們的美，是天地大美，是農民們自己作的一幅巨大抽象畫。這些美，讓這荒涼的苦寒之地，有了顏色，有了溫暖，有了生命的依戀。

農作物開花的時候，整個武川都是熱鬧的、鮮艷的。

金黃色的菜籽花鋪展成一張金色的大地毯；胡麻籽開著活潑的小藍花，像是天空的影子、藍色的湖泊；還有白色或淡紅色的蕎麥花在風里搖動著身姿，大片大片的白，細雪一樣。

遠遠望去，田野里大塊的黃色和大塊的藍色相間，抑或一大片淡淡的白、嫩嫩的紅?；暮c鮮艷，在其他地方無法共存的特質，在武川，完美地結合在一起。

農作物的花朵與熱鬧的日子有關，與人們的心情有關，它們開得盛，人的心就多了期待，多了盼望。

武川種植有七十萬畝土豆。

土豆是溫暖的食物，總給我以暖老溫貧的感覺。就是這飽滿圓潤的食物，陪伴著我長大。在秋天，一袋子一袋子的土豆被小心翼翼地放進菜窖，陪貧寒人家度過一整個漫長寒冷的冬天。

凡·高在《吃土豆的人》里，畫了一家人在燈光下，吃著熱氣騰騰的土豆，那些土豆是他們自己種植自己挖掘的。燈光下疲憊的臉，土豆向上飄動的熱氣，讓人心里莫名生出一些悲傷一些感動。整個畫面帶著“一種沾著灰土的、未剝皮的新鮮土豆的顏色”。另外一個喜愛土豆的畫家是米勒，他畫了一個系列，《種土豆的人》《收獲土豆》《馬鈴薯采集者》等。那些站在田野里的男人女人，他們忙碌的動作，他們靜默的神情，柔和的日光落在他們臉上、身上，恬靜，圣潔。

每年，都會從外地來很多“起土豆”的雇工，他們和武川人一起在地里收獲土豆。那么多圓滾滾的土豆，像一群群淘氣的孩子，在人們的腳邊快樂地滾動著。滿地的土豆，滿袋子的土豆，萬物所歸的武川大地給予了人們如此豐沛又如此喜悅的場景。

武川還有一種特產黃花菜，夏天時，漫山遍野都是金黃色的花朵，有些人家還會挖回去種在自己的庭院里。采摘回來的黃花菜，晾干，就是武川人家必備的一道菜。

車行在武川，公路寬闊，草木青青，四野的土地散發著濃烈的草木味道，一座溫暖的、平和的、生機勃勃的小鎮。

時光洗去了武川聲名的負累，這座以武功命名的鐵血之地如今一片豐饒。古老的殺伐兵氣早已消逝，充滿寒意的鼓角戰陣不再響起，爭戰與廝殺變成了人世的溫暖和熱烈，變成了稼穡冷暖和草根綠意。

土豆收回去了，蕎麥收回去了，莜麥收回去了……冷風從遠處吹來，大雪一片一片，落在武川的山頭。

我站在榆樹店村的老榆樹跟前。

老榆樹的正面，有一張內蒙古自治區人民政府特制的身份證，上書：八百四十年，國家一級古樹，編號：15012500007。

大青山中，有些古榆是人工栽種的。

戰國時期，秦昭襄王修筑長城時，命士卒在長城外培植榆林，形同一道邊塞。因與長城并行，所以稱之為“榆谿塞”。這些地方，后來留下了榆林、榆中、榆關等不少和榆樹相關的地名。

衛青奉命 “復繕故秦時蒙恬所為塞” ，在長城沿線“廣長榆” 。酈道元在《水經注》 中描述：“自溪西去，悉榆柳之藪矣?！?/p>

清代大青山處處見榆樹身影。錢良擇寫道：“山巔多樺樹，山麓多榆樹?！?/p>

眼前的這棵古榆之上，歷史再次出現。

沒有人知道，八百年前，是誰在寬闊的溝谷里栽下了這棵榆樹，也許只是鳥獸帶來的一粒種子。

關于老榆樹的由來，村子里一代代演繹出眾多的神話故事，有王母娘娘，有觀音菩薩，有玉皇大帝，神仙們和老榆樹一起滋養著榆樹店村孩子們貧瘠的童年。

比起一座兩百多公里長、幾十公里寬的大青山，一棵深山縫隙中的樹太微小了，簡直可以忽略不計。

但是，這棵老榆樹不一樣。

這是一棵被火焚燒過的樹。

樹的主干基本被燒毀了，空洞一樣的身體里，澆灌著滿滿的水泥，焦黑的身體，觸碰一下，似乎就會立刻碎裂。如果不是用水泥這樣堅硬的東西來固定，也許僅僅是一陣風，老榆樹的身體就會化為齏粉。老榆樹四處延伸的枝干現在都用一根根長而結實的鋼架支撐著，外圍也用圍墻圍了起來。

這樣一棵被損毀得不成樣子的老榆樹，它居然還生出那么多的枝干，生出那么多的綠葉，在空中張開那樣龐大的一片綠色樹冠。讓人無法想象這些生機勃勃的綠，竟然來自那焦黑空蕩的樹干。有一截長長的枝干，已經完全干枯，低低地探向大地，像是它已經沒有力氣再支撐自己的身體。但向著天空的一面，依然長著那么多細嫩的枝子，綠色的樹葉，一片一片，在風中歡快地拍著小手。

我抬頭看向遠處，無數云朵，一次又一次，從山后涌起，消失，那是千萬年前的云朵，它們讓人看到未來會如何消失。

這世間總還是有一些永恒的事物。

這讓我擁有了某種信心，老榆樹的存在，足以安穩和維護住一些古老的秩序，古老的人心。

就像我跨越了那么遠的距離，從大青山扇面一樣張開的一側到達另一側，然后沿扇柄而下，進入青山腹地，站在一棵樹面前。

就是這樣一棵樹，這大青山里最微小的事物，卻如此牢固，仿佛深海的錨，支撐起我對整個扇面甚至整個人世的感覺。

一棵忍住疼痛的樹。

（選自2024年第1期《草原》）

原刊責編 "陳欣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