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句詩在樓梯間響起（組詩）

甌江口

星嶼海的樓盤正在施工，高音喇叭

循環提醒，進出戴好安全帽。

售樓處的保安、銷售小姐，茶點，樣板房，

我們在別處也常見。這里已有學校、

輕軌和寬闊的公路。很快，

這里還會有蒙塵的落日、大理石江堤、欄桿、

霓虹、旅館、二十四小時營業超市，

我們在別處見過的，這里也一定都會有。

繼續往前，幾臺挖掘機正在奮力

把一片蘆葦地鏟平。沿著一條小路，

我們上了江堤，落日進入云層，

江面遼闊，對岸高樓密集，像科幻大片，

只有幾片水草，在我的視線里

停留很久。

另一句詩在樓梯間響起

獨自一人，容易產生個體象征學。

比如，剛剛要的這兩瓶酒，

一瓶是我年輕時的雄心，

一瓶是我兇險的余生。

燈光昏黃，墻上掛著一把電吉他，柜子里

散著幾本文藝青年必讀書。

一個女孩看我一眼，眼神有點小驚訝，

這個中年男人怎么會獨自來這種

青年旅社。男孩正在念詩：

“我希望化為夜晚，

這樣我才能用數千只眼睛看著你入睡。”①

我突然顫抖了一下，

想起那些命運中的相遇與別離。

于是一口喝掉了第一瓶。

天色暗下來，院子里，茶花和玫瑰隱入黑夜。

慢慢喝掉第二瓶，起身，

邁向木質的狹窄樓梯，它暗如隧道。

另一句詩在樓梯間響起：

“我是夢到了我的人生

抑或是這就是真實的人生了吧！”②

注：

①②引自博爾赫斯的《隱喻》。

向虛空刺出斜斜的一劍

世界仿佛已經沒有秘密

洶涌的海，盛大的雪，我拿什么與它們

形成呼應？人群中，有人嘆息，

有人呼救，有人失蹤，有人艱難爬上

一個坡度，有人被鎖住喉嚨，我緊閉雙唇，

我是不是已失去無數個我？

這種情形，既像進入末路，又像一個新的開始。

失去的并不覺可惜，開始的也并不期待。

我是不是要進入另一種人生之境？

我終究不能安眠，在無盡的夜中，

再次生起一堆火焰，把一塊鐵投入其中，

待它冷卻之后，向虛空

刺出斜斜的一劍。

去探望一位病重友人

趕去醫院探望一位病重友人

他緊抓我的手

他說，時間快將他扔上岸了

到了這個地步

又能如何

天空專注于變幻

大地專注于埋葬

時間專注于丟棄

我們能如何

冬日

陰沉的下午，烏云低垂，人群無聲，

我剛剛醒來。仿佛已丟失了一半的時間。

現在，我準備出門。

你的幾個孤獨的孩子，死亡伴隨著他們。

我去尋找他們。冬日的風，有些冷。

他們當中，肯定會有幾個將活著，

將回到你遙遠的手上。

我是其中一個。

俯視

要站到高處，看自己的肉身

和疼痛做持久的周旋。

要向人間投去冷靜的一瞥，看它

變幻無常而不動聲色。欣然接受萬物

生長，凋落，歸于塵土。

看到死亡并沒有在遠處窺視我們，

我們只是在想象中制造恐懼。

要把自己從語言的沼澤中

拯救出來，

要相信內心的驚濤駭浪，必有人知曉，

必有人回應。

建一座城

到這時候，我的鎧甲已破綻百出

手掌上，荒草生長

那一處明凈之所

或者，時間的斷裂之處在誘惑我

但此地，此時，才真正屬于我

從千里之外采集燈火

在面目模糊的人群中搭建骨骼

我必須，用遼闊的平原和星空

笑與疼痛，建一座城

充滿月色和風聲

充滿我和你

看地圖

沿著其中一條經線，目光從南方游走到北方，

又從另一條經線返回。我就這樣周而復始。

渡過許多條江河，跨過許多座山脈，

從一座城到另一座城，從赤道到南北極，

從西伯利亞到太平洋，只一瞬間。

這紙上的旅行讓我沉醉。藍色海洋，

綠色森林，黃色高地，白色冰山，這是一個

漂亮的星球。我看不到殺戮，坍塌，

背叛和那么多人間疾苦。時間也收起鋒芒，

我不會在突如其來的恐慌和痛苦中度日，

我因看不到所有細節而變得豁達。

陳允東，浙江平陽人。有作品發表于《詩刊》《星星》《詩潮》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