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組詩）

黃軼凡

站臺

霧中，舊城區裊裊立于銹水

倒影之上，地平線，和極沉重的

一瞥。荒蕪轉身，雨點如旋轉門

掠過肉身，被人潮推搡，來到

等候的一刻。你經常感到心慌

低頭喃喃自語，像枯葉孤零地

磨砂著水泥磚。記憶中，你一直

是缺席的人，缺著少得可憐的睡眠

晦暗的風物曾不止一次染傷你

新雪般的身體。你顫巍巍地走入

大廳，聽見車次播報和承重墻的

脈搏，身邊的人散談著物價和

新政策。昏黃的燈光也是一種消磨

時間的虎口朝向自己，醞釀

難以言說的悲情。進站通道里

喧嘩不息，反抵你內心的溝壑

望著鐵軌如淚水交織、綿延

它盡頭的玫瑰，越來越冷。你

惶然佇立，盲目的曠野反復侵襲著

軀身，直至疲倦完全析出真實

如此絕望。歲月裸露出面貌

被淋濕、風化，只剩斑駁性沉默

是的，這里只不過是廢棄的站臺

而你卻是那個被遺棄的人

波心

由于缺少變化，我總會

掐滅夜晚的敏感。當那些

喊叫的樹再次經過我時，

它們充滿鶴唳的枝干，

將我的聲音扭緊：近些日子

少談論點問題。我明白

如今路燈在污水中的倒影，

在旁人看來，只不過是

被亂扔的半截香煙。

而大家其實都是人形灰塵，

并沒有誰更為恒久。

這么多年，我總是渴望

翻越到格柵外面，卻

又一步步踩入歷史的波心，

充當起風景區，觀看

疲倦的人物和關系進出。

道路錯亂得像個死結，

系在每個人的領口。思想在

咳喘，敦促著我捧起書，

但并非為了下一次的呼吸。

距離

鏡子教會你對本體的懷疑，

逐漸地，你與這具身體相互陌生，

發生著雪夜似的告別。那塊冷的

甚至有些燙手的冰塊，正慢慢

融化在提煉詞語之甜的雙眼。

你看見不斷向你發來的通知，看見

王小波對兩位女人的敘述，

看見暴雨下的車轍和自己朦朧的輪廓。

現代性，總是將你推向問題的深淵，

一同墜入的還有許多人。幸運的是，

你目前沒有死，更幸運的是，你還年輕，

足夠攀登從下到上的距離。你回憶起

某個黃昏，高樓里的人像從失修的水龍頭中

走出，他們的身上帶著那么多積塵。

你對著某棵樹立誓，不會成為那樣的人。

它的枝條，沒有形成有關人類一生的事情。

你翻出那些細節，仿佛是為了證明些什么。

虛構之難或是現實之重？其實同樣

呈現在每天。在持久沉默的背后，

得到內心靜電，并為理想和理性賦形。

你一直寫詩到深夜，向世界發出邀請。

以隱秘的方式打開拱門，臺燈倦怠的光

在臉上鋪開。你不時蹙眉，注視

黑夜中的方位，踱步至大海深處。

初夏

月光抵達遠郊只用了幾秒，

他花了一整天。隱身于街頭。

（本身）以外的事物如此擁擠，

占據了水的每個側面。昨夜，

暴雨頻頻，他帶有石頭被拋出時

的寧靜，看見櫥窗里的人物

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瀕臨破碎。

很久后才意識到，枯枝不均衡的沉默，

也并不會使明天提前來臨。而此刻

他駐足的危樓間，有近半個世紀的呼吸。

像瓷器瓶口微微敞開，卻未被賦予

新的含義。他知道，轉角就是階梯，

在經過市中心時，就已經完成了

經驗的疊加。在很多時候，他

疑心自己也是株綠色植物，布滿

知覺的鹽粒。每當臺風過境，

搖曳體內輕薄的火花，更需要

一種“說服”，抵抗拱形的悲傷。

理論上，他無法直面湖水的反問，

波瀾對邊境的沖刷，使虛構的

蘆葦從某個角度塌陷下去。

凝視耗盡了這片區域的隱秘，

路燈被閱讀，然后是傘樣的撐開

——陰影反復推敲著他四分之三的臉。

風帶走比風更輕之物

每天，我看見霓虹撲打面頰時，

人們微小的戰栗。在近乎同樣的

身體里，我反復操練純白如瓷的技藝。

翻開將被遺忘的詩集，那些句子

在注視下，顯示出彈力。

它們在我的記憶和思考中構圖，

陌生的日常，矛盾而又疏松，

我時常將其比喻成易碎的骨頭。

其實，我又何嘗不是呢？

傾盡一生，只為一剎那的擊碎。

倒計時的背后，我的舌頭

一直在發出短促而虛弱的音調。

它以一種不被理解的方式，

去融入偉大生命的合鳴，

在中國的一角。盡管對我而言，

甚至沒有聽眾。在我的眼前

只有一道白色的深淵。那是

未來的象形嗎？我不知道，

請不要問我任何問題，暫時地

它可能是雪。

沉默是暫時的答案，一如我們的父輩

走過了那么深沉的年代。還記得

曾走過的田埂，身側田浪翻卷。

我在秸稈焚燒的草木灰中，嘗試

抵達一個真理的開端。或許是

荒原，或許是孤島，但只有完成

飛行的距離，才能嗅到那一抹

具體的氣味。對于自然的饋贈

我總是心懷愧疚與感激，

我對它的反哺遠遠不夠。

有時，我會與博爾赫斯撞個滿懷，

我們微笑、致意，并期待下一次的

重逢。在公園的石凳上，我經常

呆呆地坐上很久，感受世界在我體內

穿插式的行走。那時，我仿佛

被語言的群山淹沒，而我就是那個

向內坍塌的廢墟中心。我產生的

愛意和想法，輪流死在眼前的湖水。

一次次的失敗，揭示著可望

而不可即的永恒門檻。

一陣風吹過潮濕、失焦的傍晚，

想起一些褪色的事情，

雨水就像階梯一樣來到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