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一只蘋果的觀察（組詩）

徐立峰

我有一副手套

我有一副手套，與生俱來。

材料來自對死亡的恐懼

與渴慕。可以說，我是被它租用的。

自我誕生后，每天，

每刻，我都在增加它的柔軟度。

我隨身攜帶著它。它清白得如同

生存的難度，

沒法在紙上畫出形狀。

一晃，已是多年。

走了那么遠的路。

總有一天我會脫下它。

來，你們都來瞧瞧我漫長的掌紋。

剎那間的我。慢鏡頭里的我。

我該如何理解一種姿勢？

某種東西在姿勢中持續并得到支持。

——阿甘本

現在，光線正破窗而入，

與木梯四分之三的幽暗

有種心照不宣：這世上的事，

仍懸而未決。

這張舊木梯，傾斜是它

棲居于時間深處的姿勢。

充滿動感，又在

實用性的安排下獲得了靜態。

它傾斜著。仿佛此時此刻

同逝去的事物，并不對等。

要依賴它的連接去貫穿記憶中

那些不可磨滅的痕跡。

懸停于喧嘩終止的地方，

已經很多年。守著這一間

失去聲音的屋子，它從不詮釋，

也不辯解。顯然遇到了

生活中不可言說的事。

它自覺退隱于它的傾斜之后，

一如夜空的星辰，

總是退居自身光芒之后。

它只是在純粹地表達，

如流動的溪水，或詩的語言。

不與任何人交流什么。

這種時候，思想只能放手。

我首先看到它倔強的姿勢，

仿佛就要擺脫實用主義的束縛。

然后我才看清整間屋子，

以及，它木階上積攢的灰塵。

夜讀西蒙娜·薇依

信仰絕非炫耀之物，

而是艱難困苦的重負。

——薇依

活著，要有光，照明肉身

距離所愛之物有多遠。

還不夠。早于你攥緊的拳頭甚至

早于你的誕生，人間重負

已預言了你的信仰將跨越距離。

愛上孤注一擲的生活，

你是你自己的選擇。也是那位

上帝的機會。他總是缺席。

從不與物質討價還價。

純潔得，仿佛感知他人的苦痛，

每時每刻都是你分內的事。

那些重體力活的白晝，

讓你充滿抽象思維的黑夜愈發深刻。

磨難得徹底而干凈，你有你

自己的句式。她單薄得

如同你長年累月營養不良的身體，

但足夠鋒利。貫穿激烈過

你的事物，雕鑿它們的輪廓。

三十四歲，死于饑餓。

對全人類的愛已然神化你清白

短暫的肉體。沒人會反對。

正如你所說：星辰和開花的果樹，

完全的持久和極度的脆弱

也給人以永恒之感。你死后，

你試驗性的一生漫長得

像后人怎么也走不完的地平線。

可否這樣凝視玫瑰和她們的時間

曾改變過整個世界，

遺留在特洛伊古城眾多廢墟間

海倫無限濃郁的肉體的芳香。

這獨一無二的美。男人們

情欲枝頭璀璨盛開的花朵。

這象征了情愛與引誘，

短暫的歡愉和長時間痛苦的植物，

唐玄宗必定有更刻骨的體驗。

也在提醒像我這樣的人，

歷史經常偶然于美即涉險。

而虛無愛好者博爾赫斯，

在她們深遠的影響史上反復吟唱過

她們的純粹。明知語言難以描述，

仍堅持以詩的形式，

給出最熾烈也最隱晦的贊美。

毫無疑問，這世間最幸福的事，

莫過于她們的嬌嫩和神秘。

何嘗不是件最難的事，

當毛特·崗，諸多芬芳中的一縷，

一再拉遠與葉芝的距離。

而尼采饑餓的身體，

總是夠不到美味多汁的莎樂美。

年輕的，清晨忘川兩岸的玫瑰。

一再被提及，被渴望，

幾乎要觸手可及的玫瑰。

建立起像我這樣的人

對流逝的信仰。

仿佛時間里全部的變遷都出自她們

繁復的花瓣。玄而又玄的玫瑰。

深夜當他們集體歸來

深夜起居室，慢且空曠。

看不見的客人進進出出，

表示他們秘密活著。

對這塵世的動蕩仍懷有某種眷戀。

幸福的時刻。燈亮起，照耀

我的不眠。僅僅傾聽就已足夠。

電線的那頭，煤在燃燒他們

曾擁有的日子，而電線這頭，

寂靜家具的輪廓邊我枯坐。

三分之二帖

這地方的燈火緩慢，

夜晚幾乎透明，

拉伸一片喧囂過后的荒涼。

總算安靜了，外面建筑，

像一出盛大歌劇已謝幕多時

依然空守原地的座椅。

無人走動，在子夜街頭，

陰影拉伸了空曠的臨時性效果。

看不見的遠處，

地平線畫著你曾經秘密擁有，

最終失去的那片水域。

她的藍色在提純你的窗口。

她消失的漣漪有時

重現，拉伸那些熾熱夏日。

現在安靜了。你知道你這趟列車

已跑完三分之二。

剩下的時間在掛鐘里，一覽

無余。你站在窗前，

緩慢，近乎赤裸，看滿城燈火

怎樣拉伸你貧瘠的一生。

對一只蘋果的觀察

她有精美相貌，來自遠方。

她具備我中年后仍追想不已的

青春的飽滿與光澤。

數周以來我把她擱置一旁，

在窗臺上，與我的日常若即若離。

和我一樣經歷每天的

日出日落，成為這間屋子

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不會吃她。我留著她，

就像在記憶里安置一片過去的色彩，

形狀。她的汁液，她的清甜，

在我凝視下又加進不一樣的含義。

仿佛某種永久的酬勞，

我留下她只是為了靜靜觀看。

我將陪著她變質，腐爛，

終有那么一天徹底枯萎而進入

時光不朽的靜謐。

錫東平原雜樹觀察

倪云林畫過它們。

六百多年前那個喪亂之世，

他移居蕭索，改變了筆法。

年復一年，枯榮變遷接管這塊土地。

它們的枝條虬曲隱忍，

因長久沉默而富有韌勁。

夏天，它們攢過綠蔭，

鳥叫聲像從很古的年代響起。

我多雨的旅途有它們青碧的忠告。

冬日晝短，我正抵達

加速度大于一切事物的階段。

冬天我學會提筆畫萬物的蒼瘦，

不僅僅哀悼自身的衰敗。

落日殷紅，豐饒的江南平坦依舊，

陡峭感來自它們貧困的枯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