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清中國美術現代化中的理論陷阱（上）

圖為四川大學教授林木。

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二十大報告中強調，“從現在起，中國共產黨的中心任務就是團結帶領全國各族人民全面建成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實現第二個百年奮斗目標，以中國式現代化全面推進中華民族偉大復興”。

習近平總書記的這個重要論述，給中國美術界也下達了一個重大的任務。“中國式現代化”是關乎“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大事，中國美術的現代化，僅僅是“中國式現代化”一個很小的分支，但也是“中國式現代化”一個不可或缺的構成部分，對于中國美術界來說，則是頭等大事。這樣的論斷，一方面是指明了方向；另一方面也說明還是存在一些需要解決的問題，我們要通過深刻反思與剖析，對錯誤的認識與做法進行糾偏，以便早日實現中國美術的現代化。

中國美術的現代化問題，涉及中國式現代美術理論體系的建構，也關乎中國當代藝術應該怎么走中國自己的路。對此，我認為首先應該從認識上理清一些重要的學理問題和美術觀念與概念，尤其避免繼續落入西方有意或無意設置的理論陷阱，擺脫那種依賴西方理論和西方藝術架構的尷尬局面，擺脫那種半通不通的西式思維。再以實際行動，糾正因西方式美術理論陷阱對中國美術發展造成的混亂，回到我們成熟而完整的中國美術體系之中，以中華文化為根基，汲取世界現代文明成果，通過繼承、創新與重構，推動實現中國美術的現代化。

中國美術現代化應走本民族道路

警惕西方現當代美術道路的陷阱

西方的文化藝術我們應該借鑒學習，世界各民族的優秀文化藝術都值得我們學習。但是，我們要弄清楚的問題是“學習”，而不能搞成西方化。

當前，我們正走在中國美術現代化的路上，但中國美術如何現代化，給中國美術界帶來的卻是一個很大的難題。100多年來，由于受歷史進化論的影響，很多中國人已經習慣把西方現當代美術之路，當成先進階段的人類美術之路，加之這種當代藝術被西方人說成具有普世性，是人類藝術進化必須走的先進的一步，所以也就很自然地被一些崇奉西方的中國美術家當成中國現當代美術必走之路。頑強地持有這種觀念的美術家們，自黨的十八大以來雖然有所改觀，但在中國美術界和中國美術教育界，包括理論界都依然存在。對這些人來說，這問題根本就不是問題。

早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藝術界就曾出現過全盤西化的傾向，就在倡導西方現代藝術的創作，“八五新潮”時期中國非常多的美術院校也在全盤西化的風氣中，推行西方的現代藝術。進入21世紀后，又發現美國和西方早就在做他們的當代藝術了，于是20世紀80年代的那批藝術革命家又再接再厲追逐起當代藝術來。加之西方藝術操盤手如尤倫斯、?？酥?005年之后又進入了中國，強大的西方資本在背后推波助瀾，這些狂妄地宣稱用若干億美元就可以改變中國美術方向的西方操盤手，硬生生把美西方式當代藝術在中國炒成了一陣狂熱的思潮。各美術院校那些號稱在搞當代藝術的老師們也裹挾其中，誘導著學生一起折騰他們心中的先進藝術。幾個大城市策劃的雙年展，幾乎都是政府出錢，做的大多也是美西方那種類型的當代藝術。久而久之，此種當代藝術在中國美術界就已成當代藝術的樣板，當成無需證明的公理。有的城市干脆由政府撥巨資建當代藝術館，以其所認為的先進藝術和中國傳統美術的傳統美術館相區別。更有甚者，個別當代藝術館辦展覽的時候，首席民族繪畫的中國畫因為不符合美西方當代藝術的標準，連參展的資格都沒有。

這種西化認識在中國的美術院校中大肆流行，這種美國式當代藝術傾向因為與進步和革命性質相混淆，在美術理論界和文化主管官員中也有少數存在。照這些人看來，中國美術的現代化早已在如火如荼地進行，所以，“中國式現代化”概念提出之后，在部分美術界人士看來根本就不是問題。

我就親自讀到一個頗有影響的藝術學者在其論“中國式現代化”的文章中告訴我們，今天中國藝術界的藝術理論都是建立在西方的藝術理論基礎上的，這是一個客觀現實，我們必須正視這個現實，怎么在西方的藝術理論基礎上結合一些中國的東西，使之具備中國特色，這才是中國藝術現代化的關鍵問題，是一個如何讓西方藝術觀念本土化的問題，當然也是美西方當代藝術本土化的問題。我們今天的藝術理論都是建立在西方藝術理論基礎上，這是一個客觀現實，唯其是一個客觀現實，問題的嚴峻性也正在這里。持這種觀點的理論家，似乎覺得我們的歷史也就只有200多年！我們這個有著5000年文明的泱泱古國，竟被我們自己認定為沒有藝術理論！這是100多年來民族虛無主義流行的一個惡果。

我們的藝術理論必須建立在西方藝術理論的基礎上，這種主次顛倒的荒唐觀念，不僅可以在中國藝術界有一定影響，非但沒有引起我們高度的警覺，反而被一些人在“中國式現代化”倡導的大思潮中認為是客觀而必須正視的事情，這才是事情的嚴峻之處。

要充分認識中華文化的博大精深堅定文化自信

警惕中國美術發展的西方“藝術進化論”陷阱

事實上，這種對西方藝術理論和藝術流派的盲目崇拜，不僅嚴重影響中國人的文化自信，還涉及一個文化安全的問題。多年來，西方一些藝術經紀人、策展人，帶著西方的資本、美國的思想，來中國指導中國藝術的現代化。一位來自西方的策展人曾親口對我說，在美國，研究中國傳統藝術是申請不到經費的，必須按美國當代藝術的模式來策展中國的當代藝術，美國政府才愿意給錢。往深處思考，美國政府出的這些錢不就是要顛覆中國文化嗎？而這些帶著資本的西方人堂而皇之地到了中國，很多中國藝術家趨之若鶩，直接讓這些人把中國當代藝術帶到美國藝術之路上去。

作為中國人，我們要充分認識到中華文化的源遠流長、博大精深，堅定文化自信。習近平總書記是高度重視文化自信與文化安全問題的，他強調：“文化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靈魂。歷史和現實都表明，一個拋棄了或者背叛了自己歷史文化的民族，不僅不可能發展起來，而且很可能上演一幕幕歷史悲劇。文化自信，是更基礎、更廣泛、更深厚的自信，是更基本、更深沉、更持久的力量。堅定文化自信，是事關國運興衰、事關文化安全、事關民族精神獨立性的大問題?！?/p>

由于種種西方理論的長期灌輸，中國美術界已經形成了許許多多的理論陷阱。“藝術進化論”是影響較廣泛的陷阱之一。

按照這種披著科學規律外衣的理論，全人類的藝術發展，都是一種由低級階段向高級階段，由落后階段向先進階段依次發展的科學進化的過程，而這個過程，是以西方的藝術發展階段，例如古典藝術—浪漫主義—印象主義—現代藝術—當代藝術為模式。這種進化模式，按西方的說法，全人類不分人種，不分民族，不分國別，概莫能外。由于這種藝術進化論特別強調時間的先后，走在前邊的是先進的，走在后邊的是落后的，故又引出在這個領域中的時間崇拜。“現代”之后曾以“后現代”相標榜，筆者親眼見過“后現代”“后后現代”“后后后現代”等說法，而“此在”“在地”“在場”一類無復更前的幾乎絕對的具時間性質的概念，在當代藝術話語中用得滾瓜爛熟，無不與進化論中的時間崇拜直接相關，無人比我更前，我就最先進。今天中國的一批做當代藝術的美術家和美術理論家，以得道般的虔誠，理直氣壯地堅持西方意義上的現代藝術和當代藝術的全球普適性，人類藝術發展的普遍性，就是落入這種錯誤理論陷阱的結果。

習近平總書記強調：“我們要秉持獨立自主原則，探索現代化道路的多樣性?，F代化不是少數國家的‘專利品，也不是非此即彼的‘單選題，不能搞簡單的千篇一律、‘復制粘貼。”這段話指出了現代化道路的多樣性，當“中國式現代化”觀念提出時，中國獨立自主的現代化之路就更加明確了。

要認清中華文化才是中國當代藝術的宗主

警惕西方當代藝術在中國的本土化陷阱

“本土化”是更具迷惑性的一個陷阱。在當代藝術領域，“本土化”是一個時髦的用語。

本來就在960萬平方公里土地上生活和創作的中國藝術家們，到哪里去本土化呢？原來，以“藝術進化論”為前提，以西方現代藝術和當代藝術為模式，直接引入中國藝術界，再糅進一些中國自己的文化藝術元素，此之謂西方當代藝術的本土化?？梢?，本土化仍然是這種藝術進化論之使然。

換個角度，中國現當代藝術中那種本土化的說法，其潛臺詞是以西方文化為中心、為宗主、為“原發”，而中國的現當代藝術只能是西方文化“繼發”的派生物，中國現當代藝術中那種頗為流行的本土化說法，是不折不扣的西方文化中心主義的產物?；蛟S因為藝術進化論已經是中國藝術界一些藝術家心中的“公理”，所以如“本土化”一類說法的流行，其潛在的錯誤意識已經難以被人思考，更難以被人察覺。在今天“中國式現代化”語境下，美術界乃至藝術界的眾多藝術家和學者確實有很多學理上難以克服的嚴重障礙和錯誤慣性，然而卻是實現中國美術現代化必須正視的問題。

2024年3月15日于成都東山居竹山齋

（作者為四川大學教授，美術史論家，美術評論家，曾任四川師范大學美術學院院長，中國國家畫院美術研究院研究員，第二屆、第三屆中國美術家協會理論委員會委員，第十一屆、第十二屆全國美展評委，《人民周刊》新時代美術高峰課題組、中國畫“兩創”課題組專家成員；本文為新時代美術高峰課題組、中國畫“兩創”課題組專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