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村老吳家的菜園

麥浪聞鶯

那時，吳真友還不是老吳，還只是北山村生產大隊的一個愣頭青，成天跟在一幫大叔大嬸的屁股后頭，學犁田耙地撒谷種麥，挑草頭、掙工分。

他為人實誠不說，做事還不惜力，大家都很喜歡他。

一天，坐在田埂上歇氣的那個劉嬸兒笑著問：“哎真友，你都成大人了，想媳婦不？”

這個事兒，吳真友還真沒想過。此時猝不及防地被劉嬸兒提及，便心慌意亂地說：“我……才不想哩……”

劉嬸兒被他的窘態逗樂了，抬手攏了攏額頭上的劉海說：“這有啥可害羞的，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嘛！跟嬸兒說，想找個啥樣的？嬸兒跟你保媒，行不？”

吳真友立時興奮得臉發紅，干咳著說：“那我，那我就找個像嬸兒這樣的，大眼睛、大胸脯、大屁股的……”

歇氣的人全都哄地笑了。

劉嬸兒臊得不行，扭身起來罵：“沒想到，你小子也是個悶騷蛋哪！不說了，插秧去。”

第二年冬，劉嬸兒給他保媒的俊媳婦，就被敲鑼打鼓地抬進了家門。

這幾年，家里平添了三口人，吳真有感覺擔子更沉了。他就琢磨著，得去開墾一塊菜地：一來嘛，可以豐富一下全家人的餐桌；二來嘛，多出的時令蔬菜可以挑到四姑鎮上去賣，好換些活錢貼補家用。

挑來選去，他最終相中了山腳邊的一塊掛坡地。那天下午生產隊收工后，他就扛起鋤頭、鐵鍬、洋鎬這些工具，甩開膀子開荒。

荒地里的灌木雜草很團結，根與根糾結，藤與藤纏繞，石頭與石頭相磕，盡給他出難題。他不急，一鋤一鋤地挖，一塊一塊石頭地撿，然后在田埂邊碼齊整，鋪成一條條嚴絲合縫的小徑。

深溝、窄壟、整平，一墑一墑的菜地便侍弄好了。吳真有撒下一些紅蘿卜、卷心菜、上海青種子，墑地里便冒出了許多清新透明的綠色。他擦著額頭的汗，撫摸著手掌上的老繭，心里便陡生了一番喜悅。

起先，他是在山腳下開荒種菜的，不久他便沿著掛坡向山頭上進軍了，梯田狀的畦墑由此次第形成。

開園種菜，水是頭等大事，而小山包是缺水的，光靠下雨望天收肯定不行。他自有辦法，抽早晚收工后的時間連續干了大半個月，終于在山腳下挖出了一方小池塘。小池塘挖好了，他驚喜地發現，這塘底下好像有暗眼，清冽的線水幾乎日夜不斷。

真是人不負青山，青山定不負人哪！他索性在小池塘里種了茭白埋了蓮藕，還在塘埂上移植了數十株小烏桕樹。這樣，他的菜地便立時生機盎然了起來。

一天，吳真有挑水澆菜時，竟又有了新發現——種了茭白蓮藕的小池塘里啊，竟有了一窩窩魚！于是，他跟女人孩子們又有了一項新樂事：釣魚，不用長長的竹竿兒，只需一根細線，一枚帶刺的魚鉤，就能將魚一條條拽上來。

此后，這一方掛坡地，幾乎占據了吳真有工余飯后的全部心思。他經常站在小山包頂，俯瞰著整個北山村的溝溝坎坎，像個大將軍般檢閱著這片新天地，把滿目生機看透。

靠著勤扒苦做，那一年，他在北山村率先蓋起了三間紅磚黛瓦房。

日子在寒暑交替中翻著篇，翻著翻著就把吳真有的頭發翻白了，把他從小吳翻成了老吳。

總的來看，兒子性子隨他，也不隨他。

隨他的是，兒子為人樸實孝順，腦子活絡；不隨他的是，兒子雖然承繼了他種菜的全部絕活兒，可他打心眼里抵觸伺候那片菜地，說種菜簡直太折磨人了，還不如販菜輕松，來錢也快。

為這，父子間可沒少過嘴。可每次過嘴的結果，都是他理屈詞窮。想想也是，一畝菜地算上播種、施肥、澆水、摘菜，再挑到集市賣的工夫和投入，一年能掙個三五千塊的，那就是燒高香了！可兒子通過建立穩固的供貨關系，將菜倒騰到鎮上或縣城去賣，一年的收入可是他種菜收入的好多倍哩。這樣，兒子販菜的工具也從剛開始時的兩輪摩托車，換成了如今的兩輛廂式大貨車。家里的三間紅磚瓦房也早被他扒了，變成三間鶴立雞群的小洋樓，他還在城里買了房。

于是，吳真友就很落寞，嘀咕說：“現在的人吶，拼命地往城里跑，就像你，去販菜了，那誰來種菜呢？”

兒子摳著后腦殼說：“爸，社會是有分工的呀……”

這些，吳真有聽不懂，也搞不明白，便嘆氣道：“算啦算啦，都不種我種，能種多少是多少吧。”

秋日的陽光很慵懶。吳真有脫了夾衣貓在菜地里，想在霜降前搶種一茬大蒜苗。

這時，揣在褲兜里的老年機響了。是孫子打來的。

他擦了把汗說：“乖孫兒呀，爺爺身體棒著哈，你慢慢說，我聽著呢！”

孫兒在那頭急吼吼地說：“爺爺，三個月前，我老板不是帶著人來北山村考察嗎，我老板剛說了，他看中了我們北山村的山水田園風光，喜歡我們村滿山的烏桕樹紅葉林，很想念我們村種的綠色無公害蔬菜，想盡快過來簽農文旅融合發展的投資協議……”

他接口說：“孫兒你剛才說啥？老板要在景區建共享菜園？啥叫共享菜園？我能共嗎？”

孫兒在那頭聽得咯咯直笑：“共享菜園就是——爺爺，我這么跟您講吧，就是您和村民，可以將菜園入股景區公司，然后再由公司按標準將菜地分成三五十平方的一小塊一小塊地，每塊地讓城里人出個千兒八百塊的來認種，種的蔬菜全歸他們。至于他們怎么種，是自己種，還是請公司代種代管，都可以……”

北山逶迤，萬山紅遍，層林盡染。吳真有瞇了老眼說：“孫兒呀，反正你說的‘我在北山有塊田、種蔬種果種清閑啥的，我也搞不懂，我只曉得，不能讓菜地荒了，而我又有菜種，就成！”

孫兒說：“是呀，您不僅可以天天種菜，還可以給咱們的共享菜園當顧問呢！還有，您還可以天天見到您孫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