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河邊的錯誤》：以悖謬的眼光看待人的生存困境

焦倩倩

余華同名小說《河邊的錯誤》改編的電影自2023年9月上映引發(fā)了全民解讀的熱潮，廣大觀影者初次觀影體驗紛紛表示，電影的復(fù)古風格與陰暗氛圍耐人尋味，細細品味自有背脊發(fā)涼之感。實際上，觀眾的疑惑涉及文學與影視之間的轉(zhuǎn)化問題。即視覺影像如何再現(xiàn)文學對真實人生的抽象思考問題。文學的影視改編絕不止步于講述故事，而是通過鏡頭語言表現(xiàn)人物復(fù)雜的心靈世界，展現(xiàn)抽象深邃的人性思考，這些考驗著導(dǎo)演的藝術(shù)技巧。本人從電影中的實體象征、電影中的人物、電影中的循環(huán)敘事三個方面解讀魏書鈞導(dǎo)演的《河邊的錯誤》，得出了無論是原著小說還是電影改編，都展現(xiàn)了現(xiàn)代人類生存的悖謬困境的結(jié)論。

電影中的實體表征

破敗不堪的高樓，孩子模仿警察辦案，戴著警帽，手持警槍，尋找兇手，推開大門，迎面而來的是傾盆大雨還有一群看不清臉孔的身影。向下望去，一片支離破碎的荒蕪。孩子與馬哲產(chǎn)生了一高一低的遙相對望視角，馬哲就處在深淵的底部。正如尼采所說：“當你在凝視深淵的時候，深淵也正在凝視著你。”這句話出自尼采在《善惡的彼岸》中說“與惡龍纏斗過久，自身亦成為惡龍；凝視深淵過久，深淵將回以凝視”。這是尼采對于人性善惡的一種認識。與強大的敵人戰(zhàn)斗得久了，長期過多地關(guān)注和了解，敵人也會慢慢改變著你內(nèi)心的想法，就會不自覺地想讓自己也成為像對方那樣的人。因為當你審視面對邪惡的時候，邪惡也像一面鏡子那樣在審視著你的內(nèi)心。善與惡是相互轉(zhuǎn)化、相互依存的。影片至此，馬哲出場，就成為整部電影的中心人物。人物的悲劇命運可想而知，人性的善惡刻畫在導(dǎo)演的鏡頭下天衣無縫地顯露出來。孩子模仿“馬哲”偵查行為，追查真相，預(yù)示著“馬哲”就是成年后的“孩子”。而一路追蹤，真相也如“深淵中的懸崖峭壁”一樣，無路可走，人類的命運瀕臨絕境。整部電影的灰暗基調(diào)初步奠定。

警局拆遷需要安置新的辦公場所，局長告訴馬哲廢棄的電影院可以作為警察辦公的地方。于是，警察辦案場所就理所當然地搬到了影院的表演舞臺。舞臺是供演員表演，觀眾娛樂觀賞而設(shè)置。把警察辦案的嚴肅性與舞臺表演的娛樂性錯位安置，消解了司法機關(guān)的權(quán)威性。這一設(shè)定既是為呈現(xiàn)20世紀90年代電影在國內(nèi)不受重視或者電影院倒閉的歷史，也是延續(xù)魏書鈞作品中一貫的電影元素。人生如戲，影院的觀眾雖是看戲，實在是審視人生。將大眾的娛樂性與生存哲學的嚴肅性結(jié)合思考，這部電影意在警醒觀眾，不可沉迷真相，不能對“錯誤”偏執(zhí)，正如影片宣傳語中所說“沒有答案，不如發(fā)瘋”。以一種戲中戲的方式，讓畫面、故事變得不真實，甚至隱喻這個世界本就是一場真假難分的大戲。導(dǎo)演魏書鈞表示：“電影院的設(shè)置是一個視角，馬哲被置放在一個舞臺上面，給我們提供了一個觀看他的視角，給影片本身增添了一種虛構(gòu)性。”

乒乓球可以是馬哲妻子腹中的胚胎，是“愛乒才會贏”的比賽，也是散落一地的“三等功榮譽”。散落一地的乒乓球發(fā)出的聲音就像是觀眾為表彰三等功發(fā)出的鼓掌聲。而其中標著數(shù)字“3”的乒乓球正像是抽獎得來的大概率。難道榮譽的得與失取決于抽獎和搖號，取決于運氣這種不穩(wěn)定因素？由此聯(lián)想，人生不就是這樣嗎？充滿了不確定性、偶然性、隨機性。此處的三等功注定是不真實的、不可靠的、虛幻的假象。

電影中的人物寓意

電影中并沒有對瘋子和幺四婆婆兩人的關(guān)系做過多的交代和處理，除了幺四婆婆在草叢深處俯下身子遞給瘋子鞭子，還有幺四婆婆臥室天花板上的抽打的痕跡。結(jié)合原著小說幺四婆婆和瘋子的畸形關(guān)系—白天兒子和晚上丈夫，充滿了隱晦的“性暗示”，暗示幺四婆婆的受虐怪癖。

錢玲在錄音磁帶里提到的秘密被火車聲打斷，下一個鏡頭就是馬哲陪妻子產(chǎn)檢，孩子的心跳聲就像火車跑動一樣，暗示錢玲的秘密可能是身孕。錢玲手中的紅蘋果，就是偷嘗“禁忌果實”的暗示。這是一段不被認可的禁忌之戀。王宏小小的個子穿上臃腫保守的黑色大衣，里面是白色襯衫和綠色毛背心。在滿頭滿臉的須發(fā)中架一副眼鏡，在焦渴的嘴唇間點上一支煙。人物造型與海子十分相似。王宏死后仰躺于河邊的設(shè)計，也容易喚醒我們對海子那張四肢張開在大地的著名照片的記憶。海子在生命最后的時期，也在品嘗愛情的痛苦中度過。王宏和錢玲的愛情悲劇讓我們想到海子那首名為《新娘》的情詩里的詩句：今天我什么也不說/讓別人去說/讓遙遠的江上船夫去說/有一盞燈/是河流幽幽的眼睛/閃亮著/這盞燈今天睡在我的屋子里

但是這盞燈點亮的屋子，現(xiàn)在有人粗暴闖入。王宏在自己的詩句里寫道：可詩歌不是我們的避難所/你是我在牢籠里打開的天窗/你是我心甘情愿的枷鎖/你是我漂泊的島嶼

也是我安穩(wěn)的故鄉(xiāng)/我們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小的烏托邦

在這個真誠的詩歌朗誦只會引起哄堂大笑、刻骨銘心的愛情遭遇道德審判的年代，王宏別無選擇，從詩歌中出走，死亡是他最后的避難所。

馬哲先是救了喝安眠藥自殺的許亮，許亮的錦旗救死扶傷與他在電影院門口的墜樓自殺形成了悖謬。馬哲從救人的英雄、正義的警察變成了直接害死許亮的兇手。“救人的英雄變成害人的兇手”完美體現(xiàn)了古希臘式的命運悲劇，正如俄狄浦斯王越是逃脫殺父娶母的預(yù)言，越是陰差陽錯地實現(xiàn)了殺父娶母。真實的世界隱藏著命運的荒誕，不確定性，偶然性因素，毫無邏輯。因為馬哲的追尋辦案線索，窺探到了許亮的隱秘角落。許亮的異裝癖是不能夠被社會認可的，他的話里話外充滿著諷刺，是馬哲讓他受到社會輿論的非議，在輿論中許亮喪失了人的尊嚴，他面臨的只有死亡。只有死亡才能讓他從可怕的輿論中逃離。

影片中有兩個人對馬哲講過寓意相同的話。一句是詩人王宏說的“你們遲早會找到我”，一句是理發(fā)師許亮說的“我早就等你們來了”，一句是馬哲因為孩子基因問題跟妻子爭吵時，妻子說“一切都是安排好的，都是天意”，很好地呼應(yīng)了余華的觀點，命運的看法比人更準確。他們每一個人都在混亂的時代中尋求自我的庇護，在荒誕悖謬的世界中，真相與謊言交錯發(fā)生，無法辨別，最終庇護變成枷鎖，困頓著自己無法抽離。他們都是邊緣，都是“錯誤”，都是不被人關(guān)心的存在，都因為脫離“正常”的主旋律，而命中注定般走向毀滅。

電影中的循環(huán)敘事

魏書鈞導(dǎo)演繼承了原著小說的循環(huán)敘述，運用特殊意象和鏡頭在影像中完美展現(xiàn)。原著小說中展示了荒謬的循環(huán)，瘋子殺人—馬哲殺瘋子—馬哲變成了瘋子，小說以“這真有意思呵”結(jié)尾，實質(zhì)是對悖謬人生的巨大嘲諷。正如影片中紅色轎車車牌號的數(shù)字是31415，圓周率，無限循環(huán)的無窮小數(shù)。它無限趨近于，但，卻永遠不等于，暗示著馬哲永遠接近于真相，但，卻無法真正找到真相。

電影中出現(xiàn)四次下雨，發(fā)生在謀殺死亡之后。下雨是值得深思的意象，似乎雨水可以洗刷罪惡，掩蓋真相。每一次“錯誤”被糾正都會被一場大雨洗掉所有痕跡。真相就在河水之中。河里的水變成了雨，下雨之時，回到河里。循環(huán)反復(fù)，正如人生。河水依舊平靜地流淌，水底的暗流只有河水知道；日子依舊平靜地過下去，日子里的波瀾早已注定。

電影中瘋子使衣服漂浮在河面上，把石子放到衣服上，馬哲模仿瘋子的行為，最后甚至成為了“瘋子”（衣服漂浮在河邊），電影補充原著小說的“空白”發(fā)揮想象，把主人公馬哲的精神恍惚狀態(tài)憑借朱一龍的完美演技展現(xiàn)出來。馬哲與妻子給孩子洗澡，孩子也是在做著瘋子的動作，看似天真可愛，實則是暗藏城府。孩子是帶有10%的基因突變出生的，孩子就是瘋子的幼年，“瘋子”就是長大后的“孩子”，“孩子”與“瘋子”形成了一種角色循環(huán)敘事。瘋子、馬哲、馬哲兒子的同款動作，使影片形成了一個關(guān)于“瘋子”的閉環(huán)。

瘋子的瘋癲行為和瘋癲思想會不會是人類的“集體無意識”。人性中先天就帶有瘋癲（非理性）因子，只不過接受了理性文明的教育，將瘋癲（非理性）壓制在潛意識深處（冰冷的河水深處）。馬哲也是沉浸在河水中又浮出水面，潛意識深處的惡終于浮出了水面，在非理性的引誘下，殺害了岸邊的瘋子，此時瘋子穿上了馬哲的衣服，瘋子變成了“馬哲”，瘋癲嘲笑著理性，馬哲成了“瘋子”，角色再次相互轉(zhuǎn)化，瘋癲與文明，非理性與理性、人性善與惡成為統(tǒng)一。

馬哲在寺廟射殺瘋子時，鮮血濺到墻上的鐘馗捉鬼圖。鐘馗是鬼，捉的也是“鬼”，鐘馗的身份是捉鬼，是捉捕行動的主導(dǎo)者。罪犯在捉捕行為中是被動者，馬哲是追捕真相、追捕罪犯的主導(dǎo)者，是警察身份。相對而言，瘋子是被動者，是逃犯。這是一個十分清晰的邏輯關(guān)系。然而，馬哲跟局長說，是瘋子設(shè)計讓馬哲殺死自己，這固然是馬哲精神錯亂的表達，但是不容忽視的是，瘋子在兩人的關(guān)系中成了主導(dǎo)者，馬哲淪為被動執(zhí)行者。從瘋子與馬哲的地位互換中，似乎肯定了瘋子的摧毀力量。瘋子是否就是諸神的具體化身，是否充當了“命運”？正如人理解不了命運，人也理解不了瘋子的行兇殺人。

當馬哲以沉重而均勻的腳步走向那冰冷的河水時，瘋子穿上馬哲的衣服，站在岸邊，居高臨下的旁觀者和沉溺于泥淖者身份互換，再次形成了悖謬與反諷。警察與罪犯，正義與邪惡，理性與非理性組成了一對悖謬關(guān)系。馬哲最終返回岸邊，將矛頭對準了瘋子，是否可以認為馬哲超出了“命運”？

孩子被瘋子殺害，馬哲的“四聲槍響”，未出世的嬰兒10%基因突變，拼圖的缺失與完整，著火的攝像機，被害者的嘲笑，馬哲沉浸冰冷的湖水，三等功表彰儀式，結(jié)尾的洗澡，真實與夢幻相互交織給觀眾帶來了理解上的艱難晦澀。這些怪誕荒誕的人生境遇圍繞著馬哲展開。馬哲追求絕對的真相，絕對的真理，絕對的正義。他是一個執(zhí)著追求的行動派與荒謬反抗者。西西弗斯神話中，諸神處罰西西弗斯不停地把一塊巨石推到山頂，而由于石頭自身的重量又滾下山去，諸神認為再也沒有比進行這種無效無望的勞動更為嚴厲的懲罰了。馬哲和西西弗斯一樣，他以自己的整個身心致力于一種沒有真相的事業(yè)，而這是為了對絕對真理的無限熱愛必須付出的代價。“命運”本身就是充滿了神秘性、誘惑性、偶然性，馬哲越是執(zhí)著于真相，越是看不清真相，越是掉進命運的陷阱無法自拔。這便是影片中的宣傳語“沒有答案，沒有真相，只有發(fā)瘋”。對人的生存困境的關(guān)注是文學藝術(shù)的永恒的話題，同時也是影視作品《河邊的錯誤》反映出的整個人類的生存困境問題。

電影中的實體表征如坍塌破敗的危樓、舞臺中央的警局斷案、含義模糊的乒乓球，使兇手殺人的案情變得撲朔迷離。波瀾起伏的查案過程正是對人生曲折動蕩的暗示。查案會有真相，也可能永遠沒有真相，那么人生的真相又該去何處窺探？電影中的人物如馬哲、瘋子、幺四婆婆、錢玲、王宏、許亮等人物，代表著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這些人物又分別具有典型的性格，但是他們的共同點就是在荒謬的人生困境中尋找庇護和解脫，以自己的方式反抗這荒誕的命運。導(dǎo)演魏書鈞將個體在生活中的例外狀態(tài)，虛偽與真實、施虐與受虐、規(guī)訓(xùn)與反抗真實地展現(xiàn)出來。電影中的敘事繼承了原著小說的循環(huán)敘事，將命運的循環(huán)往復(fù)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在觀眾面前。每個人都試圖理解命運，每個人又深陷命運的“圍城”之中，這便是影片的答案：“沒有答案，只有發(fā)瘋”。我們生活在“瘋言瘋語”的世界，充滿各種各樣的不確定性，現(xiàn)實和虛構(gòu)之間往往沒有清晰的界限。正如王學謙解讀《河邊的錯誤》所說：“我們以往構(gòu)筑的所謂堅實的世界，是一個靠不住的世界，支撐這個世界的價值基礎(chǔ)如法律規(guī)范、道德原則、理性智慧等諸多力量，遠遠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根深蒂固、牢不可破……這個世界與其說是清晰透明的秩序性存在，毋寧說是一種偶然性的混亂不堪的不倫不類的怪物。”

作者簡介：

焦倩倩，1991年出生，河北邢臺人，文學博士，講師，研究方向為外國文學、文學藝術(shù)評論。作者單位：邯鄲學院文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