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煙中的米奇

顧子墨

在1940年的法國，戰敗的陰影籠罩下，國土被劃分為兩部分：納粹占領區和未占領區。后者由陸軍元帥貝當掌管，形成了眾所周知的維希政權。維希政府，懷揣著對戰敗的復雜情緒，將矛頭指向了那些被視為國家敗壞的“反法”群體：共產主義者、猶太人和共濟會成員。貝當倡導的國家革命，基于三大支柱——清除負面因素、強化民族健康以及家庭、工作和祖國的統一。這場革命的殘酷手段之一，便是在古爾斯城（Gurs）建立的集中營，將所有被標簽為“反社會分子”的人群關押、改造。

維希法國政府于1940年通過了一系列法律，以滿足對集中營的需求。貝當的政策將外國人視為不受歡迎的異己，9月3日的法令使得逮捕并監禁“危險”的外國人成為合法行為。而隨著十月四日《猶太規約》的實施，猶太人的逮捕與關押也被正式合法化。

從1939年3月到1943年11月，德國和奧地利的約21790名猶太人難民，被關押在古爾斯城集中營。在惡劣的環境中，囚犯們卻展現出不屈的人文精神。他們自1941年起，將一些簡陋的營房秘密轉變為文化沙龍的場所。在這些臨時的“沙龍”中，囚犯們組織講座、音樂會、戲劇表演，甚至還有畫展。這些“藝術家們”在集中營中，通過藝術創作，既是回應他人的請求，也是為了在苦難中尋找精神慰藉，對時局發出無聲的抗議。

而在大西洋彼岸，是一派截然不同的景象。在20世紀20年代初，美國的經濟繁榮如同泡沫中的彩虹，爵士樂在華爾街的空氣中跳躍。這是一段經歷了一戰之后的時代，人們在經歷了戰爭的震撼后，開始對周遭世界感到迷茫與疑問。藝術，這個永恒的伴侶，在這個時代衍生出裝飾藝術、表現主義和超現實主義，正如繁星點點，閃爍在歷史的長河中。1927年，電影界的一場革命——默片向有聲電影的過渡，掀起了公眾對電影的狂熱追捧。在這樣的背景下，迪斯尼初試啼聲，開始探索屬于自己的動畫世界。經過一系列形象模仿的嘗試后，全球聞名的卡通形象——“米老鼠（Mickey Mouse）”誕生了，在世界動畫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而就在這個鮮花與夢想交織的年代，批判現實主義與現代主義開始交匯融合。1929年，美國步入了大蕭條的灰色時期。在這個充滿絕望的時代，米老鼠以其幽默的特質和富有表現主義的超現實動作走進了人們的視野，為沉重的生活帶來了一線希望之光。

就這樣，一部名為《古爾斯集中營里的米老鼠》（Mickey au Camp de Gurs）的漫畫小冊誕生了。它的作者是德國出生的猶太裔法國漫畫家霍斯特·羅森塔爾（Horst Rosenthal）。這本漫畫正是在上文提到的古爾斯集中營里的創作，羅森塔爾因為自己的猶太人身份而被捕入營。在漫畫封面，他寫道“Publié Sans Autorisationde Walt Disney”（“未經沃爾特·迪斯尼許可出版”），這表明這部作品是一種對米老鼠形象的“同人再創作”。羅森塔爾在古爾斯被關押兩年后，于1942年9月被送往臭名昭著的奧斯威辛集中營，在那里遭到了殘酷的殺害。

這本僅15頁、包含13幅連環畫的小冊子，所有文字均為手寫，插圖部分有黑白，也有彩色。哈佛大學教授希拉里·丘特（Hillary L. Chute）在她的著作《災難繪制（Disaster Drawn）》中提到，羅森塔爾作品中色彩的有限使用，可能是由于集中營資源的稀缺。

在羅森塔爾的筆下，集中營的殘酷日常以一種輕松幽默的漫畫風格得到了重新演繹。這些圖畫，生動且充滿詼諧，與辛辣犀利的文字巧妙交織，形成了一種令人深思的視覺與文字對比。許多當時現實中發生的故事被嫁接到米老鼠身上。比如，米老鼠遇到一個憲兵，他想查他的證件。然而米奇根本沒有證件——對于許多被取消公民身份的難民來說，這是一種常見的情況，這也成為他們被捕的原因。在第2幅畫里，這樣的故事直接從荒誕的戲劇中走出來（圖1、圖2）：

一名憲兵走近我：

“他媽的，你的證件！”

“我從來沒有證件。我是國際性的！”

“啊！一個老外！好吧，跟我去哨站！”

很快，我發現自己在：古爾斯！！！

……

他們把我帶到一間辦公室，在那里，有一大堆證件！

過了一會兒

文件堆里冒出了一個頭：“名字？”首領問道。

“米奇。”

“父親是誰？”

“華特迪士尼。”

“媽媽呢？”

“媽？我沒有媽媽。”

“什么？沒媽？你耍我！”

“不，真的！我沒有媽媽。”

“我知道有些人沒有父親，但沒有母親……我們繼續……你是猶太人嗎？”

“我看上去像嗎？”

“我在問你是不是猶太人！！！”

我低著頭承認了一切。

在第三頁中，描繪了另一有趣的場景。士兵給囚犯們分發面包，米奇竟然需要一個放大鏡才能看到面包在哪里（圖3）：

突然，所有人都沖到營房的角落，該分發面包了！

給面包稱重的同時，還有一個我不太明白的嚴肅儀式。

莫名其妙！

然而，我注意到在儀式期間，面包的數量正迅速地減少！

當我得到我的那份時，

我幾乎無法用肉眼看到它！

羅森塔爾巧妙地利用了米老鼠這一流行文化符號——代表著惡作劇、頑皮和無憂無慮的童年，來揭示營地生活的荒誕現實。他以這個家喻戶曉的卡通形象，捕捉了囚犯們在非人處境中的生存狀態，尖銳地揭露了法國政權的背叛。羅森塔爾的作品不僅是對歷史的記錄，更是一種具有深刻藝術性和現實性的批判。在這部作品的第4幅畫（圖4）中，一張古爾斯拘留營的照片被粘貼在漫畫書頁上，照片中有一排排營房。在畫面旁邊是驚愕的米老鼠面對著他首次見到的集中營。米老鼠震驚的表情，仿佛在無聲地講述著那個時代無法言說的悲劇。

在這部富有諷刺意味的漫畫中，米老鼠成了超越現實的象征，一個在荒誕不經的挑戰和障礙中掙扎的角色。米老鼠在古爾斯的故事深植于一連串怪異、卡夫卡式的困境中。故事的最后，在羅森塔爾的筆下，這位經典角色通過簡單的“抹去”手法，從他荒謬的處境中逃脫。是的，米老鼠竟然用橡皮擦將自己從法國擦去了！在筆者看來，這暗示了只有在幻想的世界里，米老鼠才能自由地離開集中營，前往象征自由的美國。

然而，這幅畫中反映了一個更加復雜的現實：在戰時的歐洲，現實的人們無法像卡通人物那樣輕易逃脫苦難。米老鼠的這一“幸福結局”被設定在美國——他的故鄉，也是華特迪士尼創作出無數故事和角色“幸福生活”的源地。但羅森塔爾的這種描繪并不意味著對現實的簡單逃避，而是一種深刻的諷刺，因為即便是美國——這個被描繪為理想之地的國家，在當時也并非絕對安全，因為在好萊塢的政治斗爭，包括華特迪士尼在內的一眾影視大咖，都對猶太人抱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敵意。

因此，這個預設的“應許之地”其實充滿了不確定性。我們不禁思考：在歷史的洪流中，理想與現實之間究竟有多深的鴻溝？藝術作品在揭示這一鴻溝時，究竟扮演了一個怎樣的角色？

1978年，法國漢斯巴赫（Hansbacher）家族將這本《Mickey au Camp de Gurs》捐贈給了巴黎的當代猶太文獻中心，但這本書是如何輾轉到他們手中的，至今仍是一個謎。《Mickey au Camp de Gurs》及羅森塔爾在古爾斯時創作的另外兩本漫畫書最終在2014年首次出版。在比利時政治學家和歷史學家喬爾·科特克（Jo?l Kotek）和法國記者兼策展人迪迪埃·帕薩莫尼克（Didier Pasamonik）共同編輯下，這一系列最終被命名為《米奇在古爾斯：霍斯特·羅森塔爾的漫畫書》（圖4）。

《Mickey au Camp de Gurs》不僅是對米老鼠這一文化符號的重新解讀，也是對那個動蕩時期人類歷史和文化的深刻反思。它們以一種獨特的藝術形式，展現了藝術家在極端困境中的創造力和反抗精神，同時也揭示了藝術如何成為表達人類最深層次情感和經歷的強大媒介。通過這部作品，我們得以一窺那個時代的復雜性，以及藝術在歷史洪流中扮演的重要角色。

作者簡介：

顧子墨，江蘇南通人，南通市作家協會會員。五歲始學國畫，師承畫家余曾善。現有小說、散文、評論等作品十萬余字散見于各類刊物。現就讀于四川大學美術學理論研究專業和漢語言文學專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