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有愛好

文王太生

汪曾祺寫給黃裳的信中說：“我對于土里生長而類似果品的東西，若蘿卜，若地瓜，若山芋都極有愛好，愛好有過桃李柿杏諸果，此非矯作，實是真情。”

“極有愛好”是指非常喜歡，喜歡這種形，這種味，這種色澤，這種格調。“極有愛好”屬于個人偏好，有自己的個性和特點。別人或許不喜歡，而他卻極有愛好；抑或別人反應平平，對待這種食物的態度一般，而他卻極有愛好。抑制不住內心的欣喜，歷數自己的喜好，娓娓道來。汪曾祺給黃裳寫信，大概是屬于這一種。

人像一株莊稼，自幼在故鄉的土地生活，腸胃對那些土生土長的東西有了依賴，對那些雜食小吃有著與生俱來的喜歡，因此這些就“極有愛好”。

山芋、蘿卜匍匐于地，從泥土中掘出來之前，如紅粉嬰兒在土層中熟睡。土中的作物生性謙卑，讓人飽腹抵饑，又可以做出各種花式，比如，山芋可煮著吃、蒸著吃、烤著吃、做成粉絲吃；蘿卜可生吃、煮吃、炒吃、熗吃，口感或粉糯甘甜，或嘎嘣爽脆，是老少咸宜的大眾食物。

和歲月堅守，與生活廝磨，最是平常物，卻極有愛好。這種愛好是平和、安靜的，一如午后陽光照耀下的古瓷。土里生長而類似果品的東西還有哪些？芋頭、荸薺、土豆、花生、山藥……

每歲冬日，家鄉尋常人家的餐桌上必定少不了芋頭燒肉這道菜。大芋切成塊，煮熟后，軟爛糯綿，入口即化。幾個好友圍爐而坐，啜飲小酒、大嚼芋頭，乃平生一大快事。

荸薺，即汪先生《受戒》中小英子用腳踩的荸薺。“藏在爛泥里。赤了腳，在涼浸浸滑溜溜的泥里踩著——哎，一個硬疙瘩！伸手下去，一個紅紫紅紫的荸薺……”荸薺又稱馬蹄，清水馬蹄魚片是我愛吃的一道菜。魚片為青魚片或草魚片，沾淀粉，在油鍋里滾過，與清水馬蹄片同炒，魚片滑嫩，馬蹄脆甜，魚鮮與馬蹄清香合二為一。少時，我喜歡生吃荸薺，洗凈后用刀削去皮，荸薺玉潤晶瑩、漿白汁甜，是清涼去火妙物。荸薺還可煮著吃，煮沸的湯茶待涼喝下，津甜解渴，是不錯的飲料。

冬日圍爐可吃熟荸薺。讀張愛玲《半生緣》，顧曼楨來到沈世鈞家里，兩人圍著火盆對坐，一邊聽瓦缽里咕嘟咕嘟作響，一邊剝熱荸薺吃，且談且食。

俗世凡夫，愛美食，也愛人間煙火，對某些尋常食物往往極有愛好。極有愛好，是一種喜好，一種嗜好，一種情懷和一份揮之不去的情愫。

我想畫一張芋頭、荸薺地圖，在故鄉起起伏伏的大地上，把長芋頭和荸薺的地方一一標注出來。一張故鄉的芋頭、荸薺地圖，就是一個地方的風物圖、風情圖，家鄉的風物連系著鄉愁。

我若有二分地，得一分種山芋、一分種蘿卜。

從前，我喜歡吃山芋干。山芋切片晾曬成山芋干，除了煮著吃，還可炸著吃。手搖炸機炸出來的香脆山芋干，已經有好多年沒有吃過了。

在少年的故鄉，傍晚吃泡飯時，我喜歡吃醬園里的一種“蘿卜餉”。經過腌制的蘿卜條，咸酸中帶著甜，咂在嘴里“呱滋、呱滋”的，特別下飯。山芋干、蘿卜餉，在這里套用汪先生的這句話，也是“極有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