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玲 龍嬌嬌 楊冀赟
摘要:少數民族自我認同的構建,即少數民族個體在認知上理解自我、在社會中定位自我,以及在心理、情感上對本民族的依戀感和歸屬感的認識,對促進政治穩定、減少社會群體之間的沖突具有重要意義。如今,社交媒體已成為信息傳播和文化交流的關鍵平臺,尤其對少數民族群體而言,社交媒體提供了一個全新的文化表達和交流的空間。在此空間里,少數民族群體能夠突破風俗等束縛,自由地去表達和探索自我,進行自我認同構建活動。文章采用線上民族志的研究方法,以馬邊彝族文化交流群這一網絡空間為基礎,通過對群成員的觀察和深度訪談,從個人特質的認知、價值觀和信念系統、群體歸屬、持續的自我反思和發展等自我認同所涵蓋的四個方面,分析微信如何成為彝族等少數民族群體自我認同構建的重要工具,得出社交媒體作為工具嵌入少數民族自我認同構建的過程,能夠增強少數民族人民的民族歸屬感,同時有助于修正民族傳統文化所遺留的階層、封建思想和制度問題的結論。考察少數民族群體在社交媒體中如何進行自我認同構建,旨在從少數民族群體自身的角度出發,找尋促進民族交融的方法,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提供更廣泛的研究樣本。
關鍵詞:社交媒體;少數民族;自我認同;群體認同;文化交流群
中圖分類號:G20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8883(2024)05-0089-03
基金項目:本論文為2023年度西南民族大學大學生創新訓練項目“鄉村振興背景下少數民族‘非遺傳承人數字素養現狀調查與提升策略——以馬邊彝族刺繡為例”研究成果,項目編號:X202310656402
自我認同(self-identity)是指個體對自己的內在認識和定位,包括對自己特質、信仰、價值觀、經歷的認識,以及對各種社會角色和群體的歸屬感的認識[1]。
自我認同是個體理解自我并在社會中定位自身的基礎,是個體和社會互動的產物。它影響著人們的行為、選擇,以及對世界的反應和適應方式,受個人經歷、社會環境、文化背景和歷史時期的影響[2]。
移動互聯網時代的到來,將社交媒體帶入新時空,互聯網從網頁超鏈接的網絡轉變成人際關系的網絡,基于社交媒體構建的以人為節點的關系網絡越來越明顯[3]。在電子空間中構成的自我,已不如口承文化時代般固定,也沒有如文字文化時代般的單一性[4]。
社交媒體所具有的虛擬身份與現實身份互動特性,使個體可以通過策略性地分享,創造和展示理想化的自我形象;策略性的分享在反饋循環與自我感知的機制下,又可以強化或改變一個人對自己身份的感知[5]。
除此之外,社交媒體所帶來的群體認同與歸屬感也是個體自我認同構建中不可忽視的一部分[6]。用戶可以通過加入特定的社群,接觸到在現實生活中難以接觸到的群體,特別是對少數民族群體來說,加入社交媒體上自發組建的本民族群體,能增強其民族凝聚力,找到歸屬感和社會認同感[7]。
(一)馬邊彝族文化交流群
馬邊彝族自治縣位于四川盆地西南邊緣小涼山區,地處四川省樂山市、宜賓市、涼山彝族自治州結合部。截至2022年底,馬邊彝族自治縣戶籍人口22.72萬人,常住人口19萬人,其中漢族占46.31%,彝族占52.61%,苗族占0.87%,其他少數民族占0.21%(當地有彝族、苗族等28個少數民族)。
當前,彝族文化傳播面臨阻礙,大多數彝族人會說彝語,但不會使用彝族文字。為了讓彝族同胞們更好地學習本民族的語言文字,群主于2020年11月創建了馬邊彝族文化交流群。
2022年的10月11日晚上8點,筆者以潛水者的身份正式入群。馬邊彝族文化交流群截至2023年11月27日共有237名成員,除筆者之外,均為彝族。成員身份主要為在校大學生,還包含研究彝族文字的學者、馬邊彝族自治縣民政局領導、各類社會人員等。群成員之間沒有較強的現實關系基礎,因此氣氛不算活躍,很多時候大家都選擇做安靜的傾聽者。
加入馬邊彝族文化交流群,讓筆者觸碰到了他們所搭建的文化空間,有些是在特定時刻未經內省的自發表達,有些是在明確意識基礎上的主體構建和聲張[8]。
綜合起來看,他們的書寫和文化表達,呈現出少數民族個體全新的生活歷程,展現出個體、群體內外部和社會復雜的關系聯動[9]。
(二)對個人特質的認知
吉克良良是阿壩職業學院師范類專業的一名學生,出生于樂山市馬邊彝族自治縣,與他的訪談是筆者接觸彝族文化的“引子”[10]。作為“吉克”家族的一員,繼承學習“畢摩”文化是他的使命,但吉克良良也在不斷地反思本民族文化。
吉克良良的理想,某種意義上可以視為他強烈民族文化認同感的化象,是其自我評估和對自己獨特性的認識的體現[11]。一方面出于強烈的民族認同感他渴望繼承本民族文化,另一方面出于對自己的性格、能力、興趣、偏好等特質的認知和接受,他也在不斷向上追尋自我,實現自我。
(三)價值觀和信念系統
彝族年,彝語稱“庫史”,是集祭祀祖先、游藝競技、餐飲娛樂等諸多民俗事項于一體的民俗節日,分布于川、滇、黔、桂廣大彝族地區,于2011年被評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各地的彝族年沒有統一的時間,多在11月中旬舉行。
2022年11月20日上午8點,大家便開始在馬邊彝族文化交流群里用彝語互道祝福,群主將關于彝族年介紹的公眾號文章及視頻轉發到了群里。群成員阿洛夫基認為“彝歷年過場多,折磨人,還好有儀式感、歸屬感,能促進消費和交流”,并提出了“有必要規范一下,彝語中新年快樂、吉祥如意的漢語音譯,雖然是借音,但我覺得不能一人一寫法,顯得不嚴謹”的觀點。除節日祝福外,群里還有關于彝族年歷史文化的討論。
(四)群體歸屬
2022年11月13日晚上8點,群昵稱為“彝文”的成員在群里發送了一張抖音頁面的截圖,截圖里是某個正在修建的車站,截圖中附上的文案為“有沒有哪位大神解釋一下,這兩個字下面的彝文不一樣呢”。隨后“吉面曉玲”指出了漢字“西西”是西昌西站的簡稱,而下面的彝文出現了錯誤。晚上9點左右,“阿洛基夫”老師回應稱,這個彝文詞在依諾方言中是難以啟齒的詞,讓人貽笑大方。之后又有部分平常不發言的成員發表了觀點,認為修建車站的人做事草率,沒有尊重自己民族的文化。
某些地方車站的少數民族用語一般不會引起大眾的關注,但對所屬民族的同胞來說,這樣的錯誤是“扎眼”的。在情緒的帶動下,一些從未參與討論的成員也紛紛參與進來,指出民間還有很多這樣的錯誤,如“蒸”“粥”“糊”等字經常被寫錯,“燒雞店”被錯寫成“吃雞屎店”。
輿論發生第二天,“曲模田波”上傳了一張疑似官方的截圖,截圖上說:“出現錯字風波是因為車站尚未修建完善,不能將已經安裝上的兩個字連在一起理解,不要繼續傳播擾亂情緒、不利于團結的言論,造成更多人的誤解。”官方出面解釋后輿論平息下來,大家的討論也就結束了。昔日逐漸淡漠的民族認同和文化表達,在微信平臺中得到了凸顯[12]。
(五)持續地自我反思和發展
群里有關于馬邊彝族自治縣高額彩禮的討論,從2023年4月一直持續到2023年11月。討論由群成員“曲別興義”發起:“控制聘金仿佛是一個燙手的洋芋,人們為此焦慮不安;但太燙手,人人又畏首畏尾,只能屈服于縱容;盡管政府與民間著手控制,但障礙太多,阻力太大,收效甚小。但是我們不應將此要命的繩套在生存的脖子上,任其勒索我們的自由與生活,于是我想試個偏方,并希望通過偏方能夠矯正,甚至徹底根除這條奪命的繩索,還給社會和未來一個自由和幸福!不過這個根治偏方面對的癥結太頑固,想根治要求太細,難度極高,希望大家能為此矯正匯聚智慧。”
倡議發出后,很快得到了其他成員的響應,有成員從制度層面出發,認為相關部門應該嚴厲整治;也有成員認為思想的頑疾需要慢慢去除。群成員“耍日葉批”稱,“鼓勵多生女孩,女孩多了聘禮自然下降了”,隨后三名從未參與討論的女性成員加入討論,駁斥了這一說法。
據筆者統計,2022年10月11日至2023年12月10日,女性發言僅占整體發言的0.8%,最為集中的一次發言便是在2023年4月份的這次彩禮討論中。目前雖然在法律制度和主流意識上確立了男女平等的思想,但在一些地方,幾千年來形成的男性中心主義和歧視婦女、抹殺婦女價值的傳統觀念依然存在,在現實生活里關于婚姻、彩禮的討論中,彝族女性一般沒有任何發言權[13]。
借助微信平臺,很少在群里發言的彝族女性,面對傳統彩禮習俗積極發聲,嘗試打破“沉默的螺旋”[14]。她們在現實生活中無法得到認同的觀點,可以在微信的群體傳播中得到釋放,從而獲取支持認同或者幫助斧正。自我認同不是靜止不變的,它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經歷的積累而發展和變化[15],個體通過不斷的自我反思和與環境的互動,形成和重塑自我認同。對高額彩禮的反抗,是此民族群體持續地自我反思和發展的結果,彝族女性對性別尊重的強調,是個體在與環境和文化背景的不斷互動中認識自我、重塑自我的結果[16]。
本文以馬邊彝族文化交流群為研究對象,通過訪談、觀察敘事展現了社交媒體如何成為少數民族文化傳播和自我認同構建的有效工具。不同于普通的微信社群,馬邊彝族文化交流群這一特定群體借助微信平臺的表達是在地域、民族的限制下展開的,發言頻率較高的成員因文化趣緣彼此連接,而大部分很少發言或從未發言的成員可能是因為在家庭教育和社會交往中不斷被強化的文化繼承者責任感而加入此群。
在交流和互動的過程中,個體的思想觀念和文化身份不斷得到重構和發展,特別是對彝族女性群體而言,微信平臺為她們提供了對彩禮習俗表達看法的機會,一個極小的切入點也有可能成為整個民族群體文化修正的突破口,對民族文化革新與交融產生深遠影響。
群成員不同的社會角色與地位巧妙地將整個文化傳遞主線串聯起來,受民族傳統文化影響的價值觀和信念系統又不斷地強化著該群體的族群歸屬感,以及對民族身份的認同,最終引發個體的自我表達和自我感知。尤其重要的是,在微信這類社交媒體平臺,聲音、文字、圖片都變得可知可感,信息的持續性保留促進了個體對文化、對自我的反思。
因而,對此實例的研究,為人們審視當今少數民族群體和社會如何展開互動,以及少數民族個體如何使用媒介工具找尋并實現自我價值與認同等問題提供了新的思考,也為如何促進政治穩定、減少社會群體之間的沖突、獲取不同少數民族群體對黨和國家的支持,提供了更開放的討論空間和更多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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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李玲,研究方向:新聞傳播。 龍嬌嬌,研究方向:視覺傳達設計。 楊冀赟,研究方向:文物與博物館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