蛻變

王生文

老蔡肩扛磨刀凳，來到鎮上最大的一家酒樓前，一聲“磨剪子嘞戧菜刀——”的吆喝，才喊出一半，就見老李跛著腳，彎著腰，笑瞇瞇地從酒店門口走出來，揚起握在手里的一把零票，問他：“老哥們，今天的生意怎么樣？”

老蔡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老李，淡淡一笑說：“哪比得上你，我是保本賺吆喝呢。”

“你看日頭多高了，還沒開張？”老李說著，從臺階上走下來，站在老蔡身邊，用另一只手去口袋里掏出一把零散煙來，挑出一支藍色過濾嘴的遞給老蔡，“你也嘗嘗，三塊錢一支呢。”三塊錢是老蔡磨一把刀的價錢，但老蔡沒有接，只是說：“我不稀罕，肚子里沒這煙的伴，你討來的，還是你留著自己抽吧。”說完，也不再看老李，沿臺階而上，他要去后房看看有沒有刀需要磨。說來這家酒店也算他的老主顧，每隔個把月他都要來一趟。

夕陽西下時，老蔡荷凳而歸，想著今天才磨幾把刀，不禁又想起上午遇見老李的情形，搖了搖頭，微微嘆了一口氣。

這老李是老蔡的鄰居，雖說平日以老哥們相稱，卻要比老蔡小六歲。《紅燈記》熱映時，老蔡就做起了磨刀師傅，四十年間，他風里來雨里去，走村串巷，吆喝聲從清脆變為洪亮，漸漸顯出幾分嘶啞；而老李早年販賣過銀元賣過手表，血本無歸后就開始跟一個建筑工頭做小工，雖然辛苦，但收入穩定，不曾想有一次從跳板上摔下來，導致左腳脛骨骨折，得了工頭和東家的一筆賠償金后，就不肯再去做小工了。幾個月后的一天，基本康復的老李拿把菜刀來找老蔡磨，一見老蔡剛端碗吃飯，笑著說：“不巧呢，老哥們在吃飯，我自己來磨吧。”說著，老李就自個去凳上磨刀。還真沒說，這老李許是平日里看老蔡戧刀磨剪看多了，一招一式都很在行，老蔡看在眼里，就笑著對他說自己腰腿痛得厲害，正想找個人把凳子交出去呢。哪知老李嫌戧刀磨剪辛苦又不賺錢，任憑老蔡怎么勸說就是不點頭，后來，在別人的蠱惑下，他竟干起了乞討的營生。就這樣，老李的身影不斷出現在酒樓和辦喜事人家的門前，為了博取別人的同情，他還把骨折過的左腿走成了一條跛腿……

回到家里，老蔡扭了扭隱隱作痛的腰，又揉了揉麻木的雙腿，正要去廚房吃老伴跟他溫在鍋里的飯，老李又笑著走進來了。

“老哥們，腿又犯痛了？”

老蔡嗯了一聲，勉強站起來，老李一見，忙走上前去扶他，被老蔡伸手擋開了。

“我自己能走，還沒有到瘸手跛腳的地步。”

笑容在老李的臉上僵住了，好一會才說：“老哥們，你先譏諷我‘討，這時又笑話我‘跛……”

“你還知道我在笑話你？”老蔡反問了一句。

“這不都是生活所逼嗎？”

“誰逼你了？要真說誰逼過你，那就是我，我逼過你接替我去戧刀磨剪。”

“我正是因為記著你給我讓飯碗的好處，才想來勸你幾句……”

“你要勸我什么？”老蔡抬起頭望著老李。

“老哥們，你這腰腿痛的毛病不就是干這行落下的嗎？累不說，收入又少，”說著，老李掏出折疊好的錢票給老蔡看，“你看我才半天功夫，不吹風，不淋雨的，不如你隨我……”

“好逸惡勞的事我隨不來。”

“就算我是好逸惡勞，你是勤扒苦做，可橫豎不都是為了糊一張口？”

“我勤扒苦做，但不用裝可憐，不用賠笑臉，還有頂頂重要的一點是你不知道的。”

老李愣了一下，問：“什么，你說？”

“我老蔡的子女走出去，別人會說他們是蔡師傅的子女，可你的子女呢？”老蔡略微停了下，又接著說，“老李，你也有一雙手，更沒有到無路可走的地步，為什么不體體面面地掙生活呢？”說完，自顧自邁開步去廚房，只留給老李一個挺直的背影。

之后，好長一段時間，老蔡依舊早出晚歸，今天去張村，明天去劉村，一晃，迎來了入冬的第一場強寒潮。

老蔡沒能躲過這場強寒潮，他腰痛難支，雙腿麻痹，躺在床上起不來了。

幾天后的一個清晨，身穿棉襖腰扎牛皮帶的老李推開老蔡的院門，把那條積滿了雪的磨刀凳扛在肩上，一步一個腳印地走進了銀裝素裹的天地間。

人們驚奇地發現，原來老李的腿并不跛，腰桿子也挺得直，最是那“磨剪子嘞戧菜刀——”的吆喝，喊得嘹亮且字正腔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