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沙“停火前夜”的致命襲擊

陳佳琳

（視頻截圖）2月29日，加沙城附近一處救援物資領取點，卡車車隊及周圍的人群。

當地時間2月29日凌晨，上千名饑腸轆轆的巴勒斯坦人聚集在加沙城附近的沿海公路上。他們是被一則傳聞吸引來的，據說當晚新一批運載援助物資的卡車將從這里經過。

34歲的出租車司機穆罕穆德·肖利也在其中。戰爭即將進入第五個月，他和家人已經靠著碎麥和野菜充饑很久了。

凌晨4時40分左右，車燈劃破了漆黑的夜空。在以軍士兵的護送下，一支由約30輛卡車組成的車隊向他們駛來。這一組合較為罕見。開戰以來，幾乎所有人道主義救援行動，都是由聯合國和國際援助團體組織的。但近期加沙城秩序極度混亂，援助運送變得非常危險，長期袖手旁觀的以色列部隊在2月下旬開始組織向北部運送人道主義物資，2月29日進行的是第四次行動。

當卡車行駛到納布西環島時，人群紛紛跑向卡車。突然，槍聲響起。“我看到了難以置信的場景。”肖利對《紐約時報》表示，有人中彈倒地，有人帶著搶來的食物逃命，在混亂之中，一些人被援助卡車碾過。

太陽升起時，現場目擊者看到，有數十具尸體散落在車隊前后。

加沙衛生部門表示，這是去年10月底以色列對加沙發動地面攻勢以來平民傷亡最多的事件，有至少112人死亡，760人受傷。加沙衛生部門官員稱，這是以軍的一次“大屠殺”。以色列國防軍否認這種說法，稱許多人是被驚慌失措的人群踩踏致死，或被試圖逃離混亂的卡車碾死，以軍只向一小股威脅到車隊安全的“暴徒”開槍。

由于加沙和以色列官員各執一詞，聯合國要求進行獨立調查，以確定事實真相。美國國務院發言人馬修·米勒表示，美方正在敦促以色列給出答案。他說，事件說明了當地局勢有多么絕望，呼吁以色列開放更多的出入口，允許更多的援助進入加沙，并在整個加沙安全可靠地分發援助物資。哥倫比亞總統古斯塔沃·佩特羅表示，“這就是所謂的種族滅絕，讓人聯想到納粹大屠殺，即使世界大國不愿意承認這一點”。

援助卡車流血事件也給正在進行中的停火協議談判帶來更多變數。據參與談判的埃及官員表示，事件發生后哈馬斯一度暫停了與談判人員的溝通，并威脅說如果類似事件再次發生，他們將退出談判。

掐頭去尾的無人機航拍視頻

以色列在事發后公布了幾則掐頭去尾的無人機航拍視頻。這些視頻顯示，烏泱泱的人群將卡車團團圍住，然后某一時刻人們突然開始恐慌，四散逃走。畫面中可以看到一些人在地上匍匐前行，尋找掩護。在距離車隊400米處有兩輛以色列坦克，附近躺著十幾具尸體。

以色列國防軍稱這些視頻說明了當時發生的大規模踩踏事件，并強調他們沒有向援助車隊開槍，只是向威脅到軍隊的人開槍，這些人試圖靠近坦克且對士兵的鳴槍示警置若罔聞。以軍發言人說，死于以色列士兵槍下的不到10人。

《紐約時報》的視覺調查指出，由于視頻質量有限、時長較短，以軍的說法很難證實。而根據半島電視臺攝制組在附近街道拍攝的視頻，可以聽到人群逃跑時背景有槍聲響起，還可以看到天空中燃燒的曳光彈，這種彈藥一般是用來幫助部隊定位目標的。《紐約時報》調查指出，鏡頭沒有捕捉到是誰發射了曳光彈，但彈道顯示它來自以色列軍車所在的方向。

加沙攝影師弗萊費爾對英國《衛報》表示，兩輛以色列坦克率先駛來，向空中開火以驅散人群。幾分鐘后，援助卡車跟了上來，人們蜂擁而上。不久后，位于車隊北面的坦克開火了。在第一波攻擊之后，坦克向南撤退，但針對饑餓人群的攻擊沒有終止。弗萊費爾說，“他們使用了曳光彈，并從相當遠的距離向仍在趕往援助卡車的市民胡亂射擊”。加沙記者卡德爾·扎阿農對美國電視新聞網（CNN）表示，以色列士兵開火后，現場才出現混亂，大多數傷亡是人們為躲避以色列炮火，被援助卡車撞擊造成的。

在隨后的幾個小時里，數百名滿身是血的傷者從沿海公路涌入加沙北部的醫院。由于救護車緊缺，許多人是被馬車和驢車拉去的。

阿德萬醫院護理部主任艾德·薩巴赫醫生對媒體表示，該院接收了約150名傷員，其中95％的人胸部和腹部中彈，另有12人死亡。希法醫院醫生艾哈邁德·阿爾馬卡德馬說，大多數病人都有槍傷，傷口面積很大，他認為是大口徑武器造成的。還有幾個人四肢骨折，可能是被卡車碾壓所致。一個聯合國小組在事發后訪問了收治傷者的醫院，稱許多人受到槍傷。但該小組無法接觸到尸體，無法確認遇難者的情況是否相同。

被擋在加沙門外的人道援助

“我被孩子們的尖叫聲驚醒，因為饑餓吞噬了他們的身體。我們可以忍受饑餓，但孩子們不能。”阿爾及利亞駐聯合國大使阿馬爾·本賈馬在安理會上援引一位加沙記者的話說，這些來自飛地的尖叫撕裂了他的心。本賈馬說，加沙的母親竭力尋找食物提供給孩子，但物資的缺口非常大，如今她們不得不給孩子喂動物飼料。

世界糧食計劃署副執行主任卡爾·斯考表示，加沙兒童營養不良的情況是世界上最嚴重的，“每六名兩歲以下兒童中就有一名嚴重營養不良”。加沙衛生部3月3日表示，最近幾日阿德萬醫院已有15名兒童死于營養不良和脫水，還有6名饑餓的兒童在重癥監護室命懸一線。聯合國人道主義事務協調廳警告說，如果情況沒有改善，加沙各地超過50萬人將陷入饑荒。

10月7日，哈馬斯對以色列南部發動襲擊，造成1200人死亡。此后，以色列加強了對加沙的封鎖，只允許有限類別的人道主義援助物資進入飛地。在1月中旬的一場新聞發布會上，內塔尼亞胡表示，如果以色列想實現戰爭目標，只能允許“最低限度的人道主義援助”進入加沙。

根據聯合國近東救濟工程處的數據，2月每天平均有96輛卡車進入加沙，比1月份下降了三成，是11月底臨時停火以來的最低月平均值。戰前，每天有約500輛援助卡車進入加沙。

挪威難民理事會秘書長揚·埃格蘭對CNN表示，由于運來的援助太少，援助路線沿途的混亂日益加劇。一越過邊境，就能看到一幫年輕人在追逐全速行駛的援助卡車，搶奪車上的床墊、毯子、食物，分發給絕望的同胞。過去，加沙的警察通常會護衛這些援助車隊的安全，但他們也多次遭到以色列軍隊襲擊。今年2月，9名加沙警察在以色列的空襲中喪生，此后這股安全力量就從街面上消失了。

聯合國官員表示，在沒有警察的情況下，卡車司機幾乎得不到任何保護，有時車隊在通過南部過境點進入加沙幾分鐘后，就會被犯罪團伙和絕望的加沙人攔截，很少有援助車輛能安全到達北部。那里還有30萬至50萬居民，由于糧食援助稀少，營養不良和消瘦的兒童比例比南部更高。

1月以來，隨著以色列國防軍在加沙北部逐漸轉向“低強度行動”，那里的戰事已經基本平息。但一些分析人士和援助組織指出，以色列從北部部分撤軍后，未能填補哈馬斯留下的權力真空，加劇了當地的混亂態勢。

聯合國在加沙的主要援助機構近東救濟工程處加沙副主任斯科特·安德森近期在考察北部后表示，除了幾家醫院提供有限服務之外，他沒有看到公務員的身影，街道上遍布垃圾和污水。安德森表示，加沙的領導層已經轉入地下，目前沒有機構可以填補這一空白，這造成了一種“絕望和恐怖的氣氛”。

以色列前情報官員邁克爾·米爾斯坦批評以色列對加沙缺乏長期、現實的戰略，“你不能只是占領加沙城，然而離開，還希望那里會發展出積極的東西。相反，那里一片混亂”。加沙裔政治評論員艾哈邁德·阿爾哈提卜則指出，如果沒有任何計劃，真空要么被無法無天的幫派和罪犯填補，要么哈馬斯將卷土重來。

2月中下旬，聯合國近東救濟工程處和世界糧食計劃署相繼宣布，由于社會秩序崩潰、暴力橫行，不得不再次暫停向加沙北部運送援助物資。

由于援助組織在提供援助方面舉步維艱，以色列面臨著越來越大的壓力。以色列《國土報》指出，以色列財政部長比撒列·斯莫特里赫曾提議由以色列國防軍自行發放援助物資，但遭到軍方反對，認為這會讓士兵們處于危險之中。以軍最后選擇了一種替代方案，與加沙商人合作，由他們將援助物資送到需要的地方。在導致數十人死亡的援助卡車事件發生前4天，以色列軍方首次在加沙開展人道主義行動，護送加沙私人承包商的車隊運送國際社會捐助的食品前往飛地北部。以方官員表示，在前三次行動中，約有50輛援助卡車抵達加沙北部。

一些援助機構的工作人員指出，以色列不透明的檢查制度造成了嚴重的延誤，也是導致援助總量減少的原因。

目前，所有國際援助物資必須先取得以色列國防部下設政府領土活動協調處（COGAT）的許可，然后再經埃及通過陸路運到以加邊境的凱雷姆沙格姆過境點，在那里接受以色列的檢查。這兩道關卡，將許多人道主義救援物資擋在了加沙門外。

據CNN報道，在公開場合，以色列機構聲稱一直遵守2008年出臺的違禁物品清單，但事實是以色列官員們并不總是根據這份清單放行物資。美國參議員克里斯·范霍倫在今年1月訪問拉法口岸，他在被以色列官員勒令退回的物品中，看到了孕婦用品包和水過濾系統，“在任何理性的世界里，（這些物品）都不可能被視為具有雙重用途或任何軍事威脅”。

援助機構的工作人員表示，呼吸機、氧氣瓶、胰島素和麻醉劑等醫療器械和藥品也常常被禁止進入加沙。由于缺乏適當的醫療用品，有加沙醫生表示，他們有時不得不用洗潔精混合醋和生理鹽水為傷者清理傷口。

范霍倫在拉法口岸之行中還發現，當卡車中有物品不符合以色列的要求時，車輛會直接被打回原點，重新排隊等候檢查，而這常常意味著要等數周時間。這些見聞促使他成為美國國會追究以色列人道主義責任的積極倡導者，2月他在參議院會議上表示，以色列的做法是“教科書式的戰爭罪行”。

在過去兩個月里，還有數百名以色列示威者聚集在加沙邊境口岸，阻擋人道主義救援物資進入被圍困的飛地。許多人在那里搭起帳篷，并橫躺在援助卡車前面。據媒體報道，僅2月6日一天，示威者就阻攔了130輛卡車進入加沙。

中東研究所埃亞爾·盧里-帕德斯指出，這些抗議者大多與以色列財政部長比撒列·斯莫特里赫領導的極右翼政黨有關，此外還有小部分是人質家屬。隨著抗議活動規模的擴大，他們得到的支持也在增加。以色列民主研究所2月中旬的一項民調顯示，68％的以色列猶太人反對向加沙提供人道主義援助。在邊境的另一邊，在“面粉大屠殺”中幸免于難的加沙人再次來到那條沿海公路，希望能有更多援助卡車出現。23歲的加沙北部居民加達·伊克雷耶姆說，“我們本以為周四發生的事情會讓人們感到害怕，但沒想到現在去那里的人更多了”。

“今天（3月1日）一輛也沒有，”薩米·法耶茲說道，40歲的他是9個孩子的父親，“我們活著的每一天就主要干一件事，努力爭取一口吃的”。

最后關頭的談判

數周以來，埃及、卡塔爾和美國作為調解人，一直試圖促成加沙停火協議。

在去年11月底臨時停火期間，哈馬斯釋放了105名人質，換回了240名巴勒斯坦囚犯，目前仍有130人被扣押在加沙，其中31人可能已經死亡。

2月下旬，埃及、卡塔爾和美國在巴黎與以色列代表團的磋商傳來積極的信號。美國表示，出席巴黎會議的不同代表團之間找到了“共同點”，就人質釋放和臨時停火協議的輪廓達成了共識。據媒體報道，這份停火協議草案的內容，包括停火六周，以方釋放數百名巴勒斯坦囚犯以換取哈馬斯釋放約40名人質，以及允許大量援助物資進入加沙。

2月29日，加沙城，一些在救援物資領取點附近受傷的巴勒斯坦人被送往希法醫院。本文圖/視覺中國

拜登最初表示希望在3月4日之前簽署協議，但在援助卡車流血事件發生后又收回了這一聲明。當記者詢問拜登是否擔心該事件會讓談判更加復雜時，拜登表示，“哦，我想是會的。”拜登說，他仍希望加沙在3月10日齋戒月開始前實現停火，但承認“我們可能不會成功”。

當地時間3月3日，停火談判在開羅繼續進行。哈馬斯派出了代表，但沒有以色列官員出席。多家國際媒體引述以色列消息人士指出，由于哈馬斯拒絕提供未死亡人質名單，也沒有確定囚犯交換比例，以方最終決定不派代表前往開羅。

即使談判團隊能夠達成一致，還存在另一個重大挑戰。《華爾街日報》引述埃及和卡塔爾官員指出，哈馬斯在加沙的領導人葉海亞·辛瓦爾已有至少一周沒有與哈馬斯談判官員聯系了，這可能會影響協議的執行。

近年來，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常常在齋戒月期間爆發暴力沖突。有分析人士指出，辛瓦爾可能更希望緊張局勢在齋戒月期間加劇，從而推動以色列和約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人起來反抗以色列。據悉，辛瓦爾在發給卡塔爾哈馬斯政治領導人的最后一天信息中寫道，不應急于達成人質交易。

以色列此前對哈馬斯發出最后通牒，如果不在齋戒月開始前釋放剩余人質，將進攻加沙南部的拉法市。4個月的戰爭已經夷平了加沙大部分區域，3萬人在以色列的襲擊中喪生，另有7萬人受傷，超過100萬流離失所的人涌入拉法尋求庇護。

美國副總統哈里斯3月3日稱哈馬斯應該同意目前擺在桌面上的六周停火協議，并呼吁以色列在“人道主義災難”中增加對被圍困飛地的援助。“加沙人民正在挨餓……那里的條件是不人道的。”

國際法院在1月作出臨時裁決，要求以色列采取一切可能的措施防止種族滅絕行為并確保向加沙人民提供足夠人道主義援助。但災難性的局勢并未得到緩解。

聯合國食品權問題專家邁克爾·法赫里表示， 以色列蓄意讓巴勒斯坦人民挨餓，應被追究戰爭罪和種族滅絕罪的責任。“補救措施就是巴勒斯坦人民的自決問題……前進的道路不應該只是結束戰爭，而應是真正的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