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萍 李若峣



【摘要】“鬻賣”義動詞從上古到近代經歷了一個新舊詞更替的過程。“鬻”是上古至中古時期的常用詞。到了近代漢語時期,“賣”在語法上進一步發展,逐漸取代了“鬻”,一直沿用至今。
【關鍵詞】常用詞;賣;鬻
【中圖分類號】H131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4)01-0078-04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01.025
一、緒論
常用詞演變的研究應該成為漢語詞匯史學科的核心內容。王力先生早在20世紀40年代就已經提出了這一課題,50年代又在《漢語史稿》中對若干常用詞在歷史上的更替作了勾勒,但此后影響乏人。當張永言和汪維輝先生重新提倡后,常用詞的研究又煥發生機。在漢語詞匯史領域里,常用詞歷時演變研究是一項亟須加強的工作,現階段尤其需要做大量的個案研究。但常用詞演變研究是一項十分繁重和難度很大的工作,如果加上古今方言的因素,問題就更加復雜。所以汪先生評價這項工作“也許需要幾代學人共同努力”。
“賣”和“鬻”是一對存在歷時更替關系的同義詞,呂文平的碩士論文《漢語“買賣”類動詞語義場的歷史演變研究》,首次對“賣”和“鬻”的歷時演變作了分析。文中指出,從古至今,“賣”之賓語施及范圍在不斷擴大,兼并了“買賣”語義場中的許多下位義,這使其上位義的義域不斷擴大,最終成為使用頻率最高、構詞能力最強的一般買賣動詞;上古漢語中“粥”、“鬻”并用,更多的表示“賣出”義,中古的“鬻”出現的頻率和用法和上古漢語相當,現代漢語中“鬻”多以語素或固定詞組的形式出現,語用也多限于書面語。因為是放在“買賣”類動詞的語義場進行宏觀分析,比較簡要,故仍有研究之必要。
“賣”和“鬻”為一對同源詞,mài,作為 (賣),《說文·出部》:“賣,出物貨也。從出,從買。”本義為以物換錢,即賣出。Yù,作為“”,《說文》:“,衒也。從貝聲。”本義為將貨物展示給人看,即炫示。由于作了偏旁,賣貨之義便借本當粥講的“鬻(Yù)”來表示。“鬻”為會意兼形聲字,篆文從米從?(煮)會意,?也兼表聲。是“粥”的本字,是“賣”(賣)的借字,《說文·?部》:“鬻,也。從?、米”。本義為米粥。由于“鬻”為引申義所專用,米粥之義便用其省形“粥”來表示。
(1)夏祝鬻余飯。陸德明釋文:“本又作粥。”(《儀禮·士喪禮》)
(2)而使糊其口於四方。杜預注“糊,鬻也”陸德明釋文:“鬻,本又作粥。”(《左傳·隱公十一年》)
(3)夏祝鬻余飯,用二鬲。先鄭司農注周官小祝引此文云:粥余飯盛以二鬲。(《經義述聞·儀禮·用二鬲》)
“鬻賣”義動詞從上古到近代經歷了一個新舊詞更替的過程,著眼于“鬻”和“賣”語義特征的發展變化,本文分先秦—西漢、東漢三國魏晉南北朝時期、唐宋、元明清四個階段對二者的歷時替換過程進行描述。
二、“賣”“鬻”的歷時更替
(一)先秦至西漢時期
“鬻”在《詩經》中僅出現一例,《詩經·豳風·鴟鸮》:“鴟鸮鴟鸮,既取我子,無毀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閔斯。”但這里的“鬻”用的是“養育”義。春秋時期,“鬻”和“賣”出現頻率都比較少。“鬻”字在此時期,除用作“賣”義外,更多用于姓氏,如“鬻子”“鬻姒”。
(4)令夫商,群萃而州處,察其四時,而監其鄉之資,以知其市之賈,負、任、擔、荷,服親、軺馬,以周四方,以其所有,易其所無,市賤鬻貴,旦暮從事于此,以飭其子弟,相語以利,相示以賴,相陳以知賈。(《國語·齊語》)
(5)(越)王令有司大徇于軍曰:“謂二三子歸而不歸,處而不處,進而不進,退而不退,左而不在左,右而不在右,身斬妻子鬻。”(《國語·吳語》)
(6)陰不佞以溫人南侵,拘得玉者,取其玉。將賣之,則為石。(《左傳·昭公二十四年》)
到了戰國時期,“鬻”和“賣”出現頻率明顯增加,使用頻率亦相當,這時的“鬻”已大都表示“賣出”之義了。西漢時期情況和戰國時期類似,此時的“鬻”使用范圍與“賣”相當,但使用數量要小于“賣”。
(7)楚人有賣其珠于鄭者,為木蘭之櫝,薰以桂椒,綴以珠玉,飾以玫瑰,輯以翡翠。(《韓非子·外儲說》)
(8)鄭縣人賣豚,人問其價。曰:“道遠日暮,安暇語汝。”(《韓非子·外儲說左下第三十三》)
(9)齊人有欲得金者,清旦被衣冠,往鬻金者之所。見人操金,攫而奪之。《呂氏春秋·先識覽·去宥》:
(10)料多少,計貴賤,以其所有,易其所無,買賤鬻貴。(《管子·小匡》)
(11)事或問之他人,不敢鬻其私矣,鬻猶售。(《韓非子·內儲說上七術第三十》)
(12)楚人有鬻盾與矛者,譽之曰:“吾盾之堅,物莫能陷也。”(《韓非子·難一》)
(13)膠鬲殷之賢臣,遭紂之亂,隱遁為商。文王于鬻販魚鹽之中得其人,舉之以為臣也。(《孟子·告子下》)
(14)我必賣之,彼故鬻之。(《莊子·齊物論》)
(15)未獲年,富人不貸,貧民且饑,天時不收,請賣爵鬻子,既或聞耳。(賈誼《新書》)
(二)東漢三國魏晉南北朝時期
到了東漢時期,“賣”字出現頻率明顯增多,“鬻”表“以物換錢”義多集中在《前漢文》《后漢書》、集解類書中,多為引古用例,可見,“鬻”表“以物換錢”義的絕對優勢已受到威脅,此時“賣”不僅在數量上,且在使用范圍上大大超過了“鬻”。“賣”在這一時期廣泛分布在各類作品中,語用場合廣、出現頻率高、用法極靈活、組合能力極強,這突出表現為“賣”的動作施及對象范圍在擴大,可以是“賣兩馬”、“賣貨”、“賣田地”、“賣田宅”、“賣金銀珠玉寶物、“賣水”、“賣藥”、“賣薪”。“賣”的賓語也可以省略,如《論衡·吉驗篇》:“竇太后弟曰廣國,年四五歲,家貧,為人所掠賣。”
“賣”可以通用于文言或口語化作品中。如:
(16)不嫌虧以求盈,不違險以趨平,不鬻智以干祿,不辭爵以吊名,不貪進以自明,不惡退以怨人。(《論衡》)
(17)竇太后弟名曰廣國,年四五歲,家貧,為人所掠賣。(《論衡》)
(18)流貨市寵,而苞苴是鬻。(《全漢文》)
(19)市井勿得販賣,除其租銖之律,租稅祿賜皆以布帛及谷,使百姓壹歸於農,復古道便。(《全漢文》)
(20)又使買賣私所附益。(《前漢紀》)
(21)孔子使人問哭者,果曰:“父死家貧,賣子以葬,與之長訣。”(《孔子家語》)
值得注意的現象是:“賣”作為構詞語素開始與同義的“鬻”構成合成詞“鬻賣”如:
(22)民力困窮,鬻賣兒子,調賦相仍,日以疲極,所在長吏,不加隱括,加有監官,既不愛民,務行威勢,所在搔擾,更為煩苛,民苦萬端,財力再耗,此為無益而有損也。《三國志65卷 卷六十一 吳書十六》
(23)位吏部郎,性貪婪,多所受納,鬻賣吏官,皆有定價。(《魏書卷七十一 列傳 第五十九》)
(24)良民弗皆淄染,不復行矣。所鬻賣者,皆徒失其物。盜鑄者,復賤買新錢,淄染更用,反覆生詐,循環起奸,此明主尤所宜禁而不可長也。(《南齊書 卷三十七》)
(三)唐宋時期
常用詞演變中,新詞代替舊詞是一個漸變的過程,這個過程可以表現為用量上的增減。我們通過數量統計,可以看出其間的消長。從表三,我們可以看出“鬻”在數量上要大大小于“賣”。
從唐朝開始,“鬻”已具有了古漢語的性質,在這一時期出現的頻率并不高,卻廣泛分布于各類文獻中,主要訓為“賣出”,多用于表述或引述語體中,對象施及賓語一般為單音詞,很可能是書面語的遺留,如《朱子語類·朱子三》:“本州鬻鹽,最為毒民之橫賦,屢經旨罷而復屢起。”相對而言,“賣”除了用于表述或引述語體,還可以用于對話語體中,是偏于口語化的常用詞,如《金瓶梅·第二十三回賭棋枰瓶兒輸鈔覷藏春潘氏潛蹤》:“玳安故意戲他,說道:‘嫂子,賣粉的早晨過去了,你早出來,拿秤稱他的好來!”“賣”在口語中已經基本取代了“鬻”,稱為當時的通用語。
(25)山夫折盈抱,抱來早市鬻。(唐詩·白居易)
(26)適有鬻雞者,挈之來遠村。(唐·《通典》)
(27)評性貪鄙,障固山泉,賣樵鬻水,積錢絹如丘陵,三軍莫有斗志,因而大敗。(唐·《通典》)
(28)飄蘭散麝,常薰昭應之香;落翠遺珠,遍鬻新豐之市。(《唐文拾遺》·清·陸心源輯)
(29)債主不遠,當朝宰相,常鄰相公身是,已后卻賣此身,得錢五百貫文還他白莊,卻來廬山,與汝相見。(《敦煌變文選》)
(30)董永賣身葬父母,天女以之酬恩;郭臣埋子賜金,黃天照察。(《敦煌變文選》)
(31)於州決斷之類,縱有賣價貴賤,所估不同,亦依估為定。(《唐會要》四十)
(32)至開元初李尚書入,悉賣與居人,以錢入官。(《隋唐嘉話》)
(33)時人畫圖,鬻于坊市。(《太平廣記》)
(34)時汝南有費長房者,為市掾,忽見公從遠方來,入市賣藥。(《太平廣記》)
(35)后于長安賣藥,方買藥者多,抖擻葫蘆已空,內只有一丸出,極大光明,安于掌中,謂人曰:“百余年人間賣藥,過卻億兆之人,無一人肯把錢買藥吃,深可哀哉!(《太平廣記》)
(四)元明清時期
至遲大約在元明代,在反映市井人文的小說中,口語化詞大量運用,進一步鞏固了“賣”這種通用語地位。“賣”在口語中已有基本,變為完全取代了“鬻”,“鬻”已經完全淪為古漢語詞,只有在固定搭配(古漢語詞匯,如成語、古書)中才會出現。
(36)復又思量,一不做,二不休,有心是這等,再尋個主顧把嫂子賣了,還有討老婆的本錢。(《警世通言》)
(37)宋金先把一箱所蓄,鬻之于市,已得數千金。(《警世通言》)
(38)父親叫做蔣世澤,從小走熟廣東,做客買賣。(《喻世恒言》)
(39)武大每日自挑擔兒出去賣炊餅,到晚方歸。(《金瓶梅》崇禎本)
(40)那漢子道:“這書要賣也可以,要不賣也可以。”(《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
(41)門子道:“這一種拐子單管偷拐五六歲的兒女,養在一個僻靜之處,到十一二歲,度其容貌,帶至他鄉轉賣。(《紅樓夢》上)
(42)這是頭一起摘下來的,并沒敢賣呢,留的尖兒孝敬姑奶奶姑娘們嘗嘗。(《紅樓夢》上)
在出現的為數不多的鬻字中,一個很值得注意的現象是:“鬻”字出現一般是與賣字連用,形成“鬻A賣B”或“賣A鬻B”的組合,形成這種情況很大的原因是為了押韻順口的需要,當然這也是“鬻賣”詞匯的一種拓展形式。
(43)儻然是個小經紀,只有這些本錢,或是與我一般樣苦掙過日,或賣了綢,或脫了絲,這兩錠銀乃是養命之根,不爭失了,就如絕了咽喉之氣,一家良善,沒甚過活,互相埋怨,必致鬻身賣子。(《醒世恒言》)
(44)使命促督,民間有配著造船一只者,家產破用皆盡,猶有不足。枷項笞背,然后鬻賣子女以供官費。(《醒世恒言》)
三、結論
綜上所述,“賣”從產生之初,就具有“以物換錢”之義。相比之下,“鬻”在春秋時期才開始具有“賣出”之義,且使用較少,更多的還是表示姓氏等義。到了戰國和西漢之時,“賣”和“鬻”就開始共同擔負“以物換錢”這個語義功能。到了東漢時期,“鬻”表“以物換錢”義的絕對優勢已受到威脅,“鬻”字的使用范圍縮小,搭配能力減弱,許多口語化較強的文學作品已多使用賣了。“賣”在這一時期廣泛分布在各類作品中,語用場合廣、出現頻率高、用法極靈活、組合能力極強。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賣”作為構詞語素在這一時期,開始與同義的“鬻”構成合成詞“鬻賣”。
唐朝又是一個“鬻”字開始大幅度減少的時期,到明清發展到頂峰,《全唐詩》和《紅樓夢》中皆沒有出現“鬻”字。考論原因,可能明清是小說發展的高峰期,小說的特征是通俗易懂,語言淺近,“鬻”字漸漸淪為古漢語詞,除了文學作品中的固定搭配,或是文人的返古文言詞匯中,已經很少再能看到。“賣”的數量且使用范圍大大增多,已取代“鬻”,稱為當時的通用語,至今保持不變。“賣”和“鬻”在各個時期的用法比較見表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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