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該是一份至陽至剛的名單:記錄者姓鐘,鐘馗的鐘;名單的領銜者姓關,關羽的關。
但它卻被命名為《錄鬼簿》。
記錄者甚至自承,他也是眾鬼之一,只是暫未死去罷了。
中國歷史上,有一個神秘的作家群,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事跡無法詳考,甚至連籍貫與生卒年份都不得而知。然而,這群被放逐在官方文獻之外的孤魂野鬼,卻掀起一個與唐詩宋詞平起平坐的文學浪潮。
《錄鬼簿》記載了從金末到元中期,八十余位雜劇、散曲作家的簡略生平及其主要作品,是這個群體殘存于人間的最后身影。
這份名單的意義,并非只限于文學。正如作者鐘嗣成在序言中抒發的感慨,“未死之鬼”憑吊“已死之鬼”,某種程度上,它還能被視作一部飽含家國劇痛的“黍離之書”。
就像他的大部分收錄對象,有關鐘嗣成的記載也不多。人們只知道,他是元朝中后期人,祖籍汴梁,但從小就生活在臨安——
這兩座前朝廢都,令這部《錄鬼簿》,愈發顯示出某種宿命的悲涼。
元曲作家,以“關白馬鄭”最為突出。四大家高低優劣,有多種排名,但爭議基本都在后三位,對于榜首的“關”,歷朝歷代少有人質疑。
“關”,即關漢卿——漢卿應該是他的字,這位元曲第一人的原名已被時間抹去。同時失落的,還有他確切的故鄉:漢卿的籍貫,至少有解州(今山西運城)、大都(今北京)、祁州(今河北安國)三種說法。根據鐘嗣成的記錄,以及其他零零碎碎的史料,人們推斷,他大概出生于金代末年,家族世代行醫,因此也學了一些醫術,元朝滅金后,曾被官府編入“醫戶”。
關漢卿的戲劇創作十分豐富,今知劇目至少有六十多個,但大多散佚,存世不到二十部。但僅這一小部分作品,已然驚才絕艷,足以奠定他的大宗師地位。
除了戲劇,關漢卿還留下五十余首散曲。相比用角色講故事的戲劇,直抒胸臆的散曲,更能顯露他的個性。
他與名妓珠簾秀還有過一段緋聞。
珠簾秀是元代戲劇舞臺上的一位大明星,男女老少,帝王將相,演什么像什么,有“雜劇當今獨步”之譽,頗得名公文士推重,在藝界更是被稱作“朱娘娘”。關漢卿曾多次為她量身打造劇本,比如《望江亭》《救風塵》。
除了編劇,關漢卿有時還妝扮了,親自上場串戲:“我是個普天下郎君領袖,蓋世界浪子班頭”。
在這個正統眼中的污穢之地,關漢卿儼然將自己當作了一位高調的風月捍衛者,建號開國登基稱王,知冷知熱地守護著他那些飽受侮辱輕賤的紅顏知己。
宋元口語中,戲劇表演者也被稱為“路岐人”。因為劇團沖州撞府到處演出,常年輾轉在路上。
而“路岐”二字,又有歧途之義。言下之意,這是一群偏離了正軌的流浪者。
人生之路一岐到底,未來再無可期。可一脈延續數千年的元氣,總得有個發泄處。既然被禁錮的現實不可改變,他們干脆在舞臺上為自己搭建了一個王朝,投身于虛幻的江山中,金榜題名出將入相。紅氍毹上,他們飛黃騰達意氣風發,但頰間的每一筆粉墨,耳畔的每一記鼓點,都在提醒這群失路之人,眼前的功名富貴,終究只是鏡中花水中月,掌心握不住的沙。曲終人散,幕布后依然是冰冷的墻,他們依然是那群迷途羔羊,在曠野的風雨中哀鳴戰栗,煢煢孑立。
馬致遠出身書香門第,年輕時熱衷功名,據說還給太子真金獻過詩。但他的仕宦之路走得很不順,因此作品中常常出現走投無路的傷感情緒。
《半夜雷轟薦福碑》,便是他戲劇版本的《秋思》。這是一部描寫讀書人被命運圍追堵截的戲。秀才張鎬窮困潦倒,好不容易經范仲淹引薦,被朝廷授了一個小官,卻遭人冒名頂替,還被追殺;逃得一命后流落饒州薦福寺,寺中有一塊顏真卿書寫的古碑,長老見他實在可憐,便讓他拓上幾本賣錢度日;紙墨都準備好了,不料半夜一場暴雨,碑石被雷電劈得粉碎,張鎬萬念俱灰,差點一頭撞死。
戲中,張鎬最終還是否極泰來,中了狀元,但馬致遠蹉跌半生,只做了幾任六七品的基層小官,還被遠遠外放到浙江。
果真是“斷腸人在天涯”。
蒙古人沒有想到,他們對漢人的打壓,居然成就了人類文學史上的一大高峰。
元朝空前廣袤的疆域與配備完善的驛站系統,令長途旅行成為可能,極大地拓展了這群文人的眼界。元雜劇作家多是北方人,卻大都有南方的游旅乃至生活經歷,比如“關白馬鄭”中的“白”和“鄭”,白樸和鄭光祖,一個出生在河北,一個出生在山西,卻都定居在江南;馬致遠更是浪跡天涯,除了金國故地,江淮、湘湖等地也有他的足跡。長春真人丘處機,西行中亞接受成吉思汗召見時,甚至在鱉思馬大城,即今天新疆的吉木薩爾縣,見到了來自中原的“路岐人”。上一次這種大規模壯游,還得追溯到安史之亂前的唐朝。
五百多年間,文人的視野,從未如此開闊過。載歌載舞,插科打諢,他們的身姿,也從未如此輕盈過。
凡事有得有失。
不妨自問,若要在《錄鬼簿》與《儒林外史》中挑一部棲身,你會作何選擇?
也許是清晨,也許是黃昏。某個無法考證的時刻,關漢卿見到了長江。
“大江東去浪淘盡”“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隨著那條青色的長線緩緩浮上地平線,無數詩詞名句雷擊一般在關漢卿頭頂轟然炸起,他渾身顫抖起來,手腳冰冷,卻又熱淚盈眶。波濤聲中,這位精通音律的元曲作家,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真正的黃鐘大呂。
元朝滅宋后,南游在北人中成為一大時尚,關漢卿也離開生活多年的大都,沿著運河南下,經汴梁、揚州(他與珠簾秀便是在揚州結識的),直至杭州。
南中國的游歷,令關漢卿的創作發生變化,《關大王獨赴單刀會》便是他這一時期的代表作。
與關漢卿的其他雜劇相比,《單刀會》獨樹一幟,并不追求情節的曲折跌宕,而是注重抒情寫意,更像是一首氣勢雄壯的長詩。尤其是過江赴會時,關羽在小舟上觀景的一段,激昂而深沉,豪邁而蒼涼,至今為人傳唱:
云:好一派江景也呵!
唱:水涌山疊,年少周郎何處也?不覺的灰飛煙滅,可憐黃蓋轉傷嗟。破曹的檣櫓一時絕,鏖兵的江水猶然熱,好教我情慘切。
云:這也不是江水。
唱: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
關羽的深度神化,要從北宋末年才真正開始。在此之前,他給民眾的印象主要還是一員萬人敵的勇將,甚至還曾被宋太祖趙匡胤從武廟中剔除。現存文獻中,關漢卿的《單刀會》,是第一部以關羽為主角的戲劇。可以推想,是曾為三國主戰場的長江,激發了他的創作靈感,但撰寫此劇的更大動力,應該來自血脈。
關氏一族,有誰不以漢壽亭侯為豪?何況漢卿最被認可的祖籍,便是關羽的老家解州,極有可能是他的后裔。
不過,塑造出這么一位氣沖霄漢的關大王,關漢卿并非只是為了自己的族人。某種意義上,他是在用文字豎起一面大旗,為鐵蹄下的冤魂、磨盤中的齏粉,為全天下所有受欺凌壓迫的男男女女,召喚一位大英雄。
這苦難的人間,實在太需要一柄直指蒼穹的青龍偃月刀了。
修仙與隱遁,也是元戲劇的兩大主題。
馬致遠一生,便創作了很多此類雜劇,比如《西華山陳摶高臥》《邯鄲道省悟黃粱夢》《呂洞賓三醉岳陽樓》,被稱為“萬花叢中馬神仙”。五十歲以后,干脆棄官歸隱,還給自己起了個致敬陶淵明的別號:“東籬老”。
這壁攔住賢路,那壁又擋住仕途。如今這越聰明越受聰明苦,越癡呆越享了癡呆福,越糊涂越有了糊涂富。
惹不起未必躲不起,何苦像張鎬那樣惹得天打雷劈。
不過,也有人堅決不肯退到幕布后面,關漢卿便是一位。雖然有時也免不了消沉,比如包公斬了魯齋郎之后,知道自己與權貴結下不可化解的冤仇,也曾感嘆犯不著“為別人受怕擔驚,沒來由廢寢忘食”“從今后不干己事休開口,我則索會盡人間只點頭”,但正如“銅豌豆”的自喻,他至死叮當作響。
關漢卿所有已知劇目,沒有一部是神仙道化或道家隱逸題材。《竇娥冤》中,他甚至赤膊上陣,指天罵地:
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
凄厲的女聲刺破紙面。陰風里,書頁翻卷,筆畫突然滲出血來,撇捺間傳出嚶嚶鬼哭,越來越響,直至匯成撕心裂肺的吶喊:
為非作歹的享盡榮華,持齋行善的活活餓煞;
天老爺,你年紀大,你不會作天,你塌了吧!
刀光一閃,有股寒氣從刑臺上空掠過,竇娥的頭顱骨碌碌在地上轉了幾圈,驀地停下來。眾人順著她那圓睜的雙眼望去,立時全身戰栗:那匹高懸于八尺旗槍槍尖的白練上,赫然爆開一朵凄艷的紅云。
竇娥的嘴角露出一絲冷笑。她看到,紅云中飄下一片潔白的雪花。
血不濺地、六月飛雪、亢旱三年!
關漢卿筆下,竇娥臨刑前的三樁誓愿,前兩樁還能視作以反常的自然現象為己明冤,但最后一樁,打擊對象不分官民良莠,卻是個無差別的毒咒。
同歸于盡,是魚肉對刀俎最慘烈的絕地反擊。
包拯本是個白凈書生,上了舞臺卻被涂抹成一張黑臉。黑,固然喻示著堅硬與公平,但同樣也是瘀血與焦炭的顏色,悄然指向死亡與毀滅。
就像黑洞吞噬整個宇宙,《竇娥冤》便是關漢卿最酣暢淋漓的一次發泄。借助竇娥的詛咒,他咬牙切齒地享受著魚死網破的劇痛與快感。只要能將這個丑惡的世界拖下地獄,他不惜玉石俱焚,甚至親手殺死自己召喚來的英雄。除了《單刀會》,關漢卿晚年,還撰寫過另外一部三國戲,說的是關羽、張飛被害,魂赴蜀都,給兄長劉備托夢的故事,取名為《西蜀夢》。
某種意義上,《西蜀夢》可視為《竇娥冤》的關公版。劇中,兄弟三人夢魂相會時,關張明確表示,他們“不用香共燈、酒共果”“也不用僧人持咒,道士宣科”,所有的祭祀超度統統不需要,唯一愿望就是報仇雪恨。
杵尖上挑定四顆頭,腔子內血向成都鬧市里流,強如與俺一千小盞黃封頭祭酒!
燒殘半樹柴,支起九鼎鑊,把那廝四肢梢一節節鋼刀剉,刳圖了腸肚雞鴉啄,數算了肥膏猛虎拖。
若論唱詞的獰厲,關漢卿所有的劇目中,《西蜀夢》排在第一。
與包公一樣,在史書上,關羽最大的相貌特征也只是一部長髯,但元代開始,從戲劇到小說,逐漸出現了棗紅臉的描述,并被當作忠勇的象征,紅色更是演變成喜慶的符號。所有人好像都忘了,這抹赤艷的源頭,本是一片血污——
關羽最初受人供奉,更多是為了安撫其兇死的怨氣,免得為禍地方,與其說吉神,不如說是厲鬼。
關包二公,紅黑兩色,其實同根同源,屬于一張臉譜的文武兩種畫法。
都是死士出征前的歃血剺面。
若果有一腔怨氣噴如火,定要感得六出冰花滾似綿!
即便以卵擊石,但只要還在反抗,便不會徹底絕望。明清之后,伶人勾臉時,在包公漆黑的額頭,添上了一彎小小的月牙。這是暗夜里的一點螢火,也是一粒竇娥們用血肉滋養的光明種子。
關漢卿與珠簾秀沒有走到一起。珠簾秀這位風華絕代的表演大師,嫁給了一位杭州的道士,據說過得并不幸福。
馬致遠去世,大概也是在這段時期。
白樸可能比他們還要早幾年。
鄭光祖的卒年無法考證,人們只知道,他晚年很凄涼,身為山西人,卻孤孤單單地死在杭州。妓女和伶人火化了他的遺體。
“關白馬鄭”巨星相繼凋落,一個時代黯然落幕。
江湖與朝廷開始和解,越來越多的漢人學者,被請進奎章閣,元曲作家們,也陸續遲遲疑疑地卸下自己筆尖的刺刀。煙花路上浪子回頭,從劇情到唱詞,一家比一家敦厚,一本比一本典雅。銅豌豆的丁丁當當,逐漸稀疏低沉,直至絕響。
《錄鬼簿》,就此成為一張戲劇史上的《封神榜》。抑或說,一曲字字泣血的文壇挽歌。
鐘嗣成在元末的大亂中去世。
雖然經過多次增補,但有人認為,他的《錄鬼簿》仍不完整。元朝滅亡后,有位名為賈仲明的遺民,為這份名錄撰寫了一個續編。
續編補充的雜劇作家中,有位羅貫中,擅長《宋太祖龍虎風云會》之類的歷史故事,但有明人筆記說,編劇只是他聊以抒懷的游戲,此人“有志圖王”,不甘心只在舞臺上改朝換代,平生最大的夢想,是真刀真槍,重新打造一個世界。
賈仲明稱自己少年時與羅貫中有過交往,但續編《錄鬼簿》時,已經六十多年沒有他的消息,甚至不知道還在不在人間。
多年以后,一部以關公為最大英雄的章回體小說《三國演義》,在坊間開始流傳。作者署名,也叫羅貫中。
(選自2023年第6期《黃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