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棲的鳳凰

“我見過鳳凰！真的！”小時候的我執著而又肯定地說道。

“遠山如畫翠眉橫”，小時的我最愛站在頂樓的最高處去眺望遠處的山坡。山坡在晨曦中顯出它優雅的形體，群山連綿，窈窕起伏。遠處的山是水墨畫里的暈染，大塊大塊，極盡寫意，顏色由深綠及淺灰，鋪陳著雄偉高峻，氤氳著青翠環繞。沒有工筆勾勒出細小精致之處，只有潑灑的豪邁和延伸的素雅。

我想，遠觀的山是看不見動物的。它屹立在“飛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后，籠罩在白茫茫迷迷蒙蒙的霧靄云煙中。當空一輪高懸紅日或素皎皓月，它披著金光或被灑滿月輝。這樣宏觀下的山看不見細枝末節啊，看不見搖搖擺擺、聲勢浩大的鴨子；看不見躲在洞窟里的撅著尾巴翕動著三瓣唇的小兔子；看不見優哉游哉散著步的老黃牛；看不見一路啃嚙青草一路拉出小圓球糞便的咩咩叫的山羊……動物們都太小了，距離太遠了，層林疊翠遮掩了它們的身體，重巖疊嶂消散了它們的聲音。它們隱匿于山中，是隱居避世不問世事的桃源人，是這遠山圖中溶于丹青水墨的另外的色彩。

可是如果是鳳凰的話，那么再遠的山也擋不住它的風華吧。“鳳凰鳴矣，于彼高岡。”鳳凰是金光燦燦的，熠熠生輝的，是遠山水墨圖中的濃墨重彩，不是點綴，而是畫面中能與日月爭輝的主角。它銜著仙草，漂亮的羽翼舒展著覆蓋山頭，帶著圖騰里的神圣和威嚴，其氣勢讓百獸只能仰視和膜拜。澄澈的天空和白云也因它的華彩而被灑上了霞光。

山不過來，那我就過去。于是心生向往的我走向了那座青山，“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可越是走近便越覺得不像那遠觀的山了。從一個尖逐漸變大成了看不見的山頭，從地上蜿蜒的線變成了伸展在眼前的山路，從一抹抹涂染的綠色變成了要仰到脖子發痛才可窺全貌的巨大的樹冠。

風聲和蟬鳴在耳邊，陽光燦爛，灰塵和沙在葉隙間舞蹈。樹下是雜草叢生和陰涼，林蔭外是曬得干涸開裂的泥土。光線變得越來越刺眼，我突然覺得頭暈目眩，耳鳴一般，所有細小的聲音都在一剎那變得震耳欲聾，混亂、嘈雜，人聲鼎沸。我心有所感似的朝著遠處一棵松樹望去，看見了一只從下往上搖曳飛翔的鳳凰最終棲停在了粗壯主枝干分出的一根高枝之上！

“哇！鳳凰！”我忍不住叫起來，附近的路人聽到我如此喊叫，皆不由自主朝天上望去，然后半是疑惑，半是指責地說：“哪有？小娃兒凈亂說話！”我著急起來，指著高高的樹冠，“那里啊！在那里！”

大人看了過去，卻仍是什么也未看見的樣子，笑著摸摸我的頭，毫不在意道：“可能是鳥吧。”到底怎么了？為什么你們都看不見？我在心中吶喊著，但是也并不急著去解釋什么，眼睛一刻都沒離開過那鳳凰。它是那么美麗，雖然和我想象中的類似“金烏”的顏色和模樣不太相似，但也是那么華貴雍容。

它棲息于高枝上，優雅地垂著頭，遙不可及。我無比認真地看著它，耳邊的聲響早已停止，只專注于鳳凰在枝頭發出的一切動靜。它的羽翼是世間最心靈手巧的繡娘一針一線縫制的精妙絕倫的世間珍品，其層次繁復漸變，閃爍著的是綠寶石般耀眼的光，折射著的是絲綢般的潤與澤。它的尾巴就那樣蓋著垂著，巨大，瑰麗，有精致的厚重感又有蓬松的輕盈感。每一根羽毛都熠熠生輝，由少及多，像一把羽扇一樣撐開來，又像瀑布一般那樣任由著垂下來，披散著森林的氣息，帶著未知的神秘和它本身的尊嚴。它是驕傲的，或許是因為它知道自己是如此美麗。

像是待得無聊了似的，鳳凰簌簌抖了抖那華美無比的尾巴，動了動高貴的腦袋，頭上的羽毛也跟著顫了顫。忽然，它展翅鋪翎，羽衣裙裳成了天空中最瑰麗的一片云彩。它飛走了，迤邐多姿卻又威風凜凜。從空中，從我的頭頂，從樹的樹梢，從山的深處，從這幅畫中，飛走了。它俯瞰著大地，但是人類的悲喜和山間的秘密，它從不關心。它一直都是高高在上，只屬于藍天白云，它或許來自蓬萊仙島，又或許來自古老的神話，又或許本就是這里的主人，翱翔過自己的轄地。

我無法抑制內心的狂喜，卻又不想再跟不相信我的大人們分享。于是像藏著糖果那般揣著心事，啥也不說，就一個勁地傻笑。

回到家后，還是沒忍住，趴在媽媽的肩膀上，悄悄地對媽媽說：“媽媽，我今天看到了鳳凰哎！它有那么那么大，特別特別漂亮。”媽媽一邊織著毛衣一邊毫不在意地說：“鳳凰？怎么可能有鳳凰？是山雞吧！或者是孔雀嗎？”我搖了搖頭，不是！才不是！不是動物園里的眼神呆滯的孔雀，也不是山雞，雖然還沒見過山雞，但一聽名字就不是我所見的那么高貴且自傲的鳳凰。原來，連媽媽也不相信鳳凰，難道只有我看到過鳳凰嗎？

天色漸沉，雨絲微涼，我有些悶悶不樂地坐在窗邊，心不在焉地搖了搖腿，涼風裹挾著雨絲撲打在我身上。正巧，因為兩家人窗口相對著，隔壁家的奶奶看到了我，她著急道：“哎呀，乖乖，怎么在這里淋雨呢？”我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失落地說：“奶奶，我今天看到了鳳凰，但是大家都不信，媽媽也說那不是鳳凰……”奶奶扶著窗欞慈祥地笑了，“這世界當然有鳳凰啦，只是不是所有人都看得見啦，鳳凰喜歡乖乖，乖乖看了可是有大福氣的。好了快把窗戶關上，別淋雨了，小心感冒。”聽了這話我心滿意足，開心極了。

繁星漸漸布滿了夜幕，我在被窩里不小心“吭哧”笑出了聲，懷著愉悅的心情進入了夢鄉。我看著我家那扇窗正對著隔壁的那扇窗，也不知為何仿佛入了迷似的，越看越仔細，兩扇窗戶之間的防護欄消失了，小小的方形變得越來越大，隔壁家的窗口離我越來越近，越來越大，離得近了，便聽見了其中傳來的樂聲。

奶奶的那一方窗戶里傳來了樂聲，伴隨著節奏鼓點，簫管聲婉轉，絲竹聲錚錚，歡宴升騰，鑼鼓喧天，百鳥爭鳴！我朝窗里看去，原來動物們在舉辦派對！倒掛著懸垂下來的蛇朝我“咝咝”吐著芯子；高大敦厚的大象扇著蒲扇般的耳朵，鼻子卷著鑲有紅瑪瑙的金色小杯子；猴子一只手吊在窗欞上，讓整個身子蕩啊蕩的，另一只手抓完耳朵又撓腮；丹頂鶴優雅地抬高了頭，無比自豪地展示它的紅帽子，細長的紅腳有一只正打算邁過來；它們擠擠攘攘，貼著，叫著，推著，笑著……它們離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鏡頭猛地拉近。窗口被撐大，擠得近乎變形。灰色的水泥墻開始破裂，裂紋像蛛網一樣一下子展開，只聽見“轟隆”一聲，動物們從隔壁的窗口蜂擁而出。

它們沒有掉落在地上，它們像踏著空中無形的橋梁一般簇擁著走到我面前，又盤旋而上。這聲勢浩大的隊伍竟然出奇地井然有序。我目不暇接地盯著，我知道我在期待著什么，心中難以言說的澎湃激蕩。

成群結隊，浩浩蕩蕩，百獸各展英姿，終于看見鳥群了！圓滾滾的麻雀翹著小小的尾巴；百靈、黃鸝舒展著清麗的歌喉；撲啦啦的鴿群嘴里銜著各色的野花；綬帶鳥長長的尾翎連成一條漂亮無比的彩帶……“千呼萬喚始出來”，在這萬眾矚目中，在這五彩斑斕的繽紛中，我心心念念的鳳凰終于襲著那身翠綠的華袍，雍容華貴地出現，身姿婀娜地盤桓。振翅，微扇，起風，嘶鳴，朝著太陽，奔向天空，尋找棲息的留香木高枝，只在原地留下些許屬于它的羽毛。

我伸手想去撿起這些羽毛，企圖從中尋找它殘留的氣息和光彩。可惜那羽毛一觸便像棉花似的，四散著飄浮在了空中。高傲如它，它是尋不見蹤跡的，它不需要敬仰和追隨，它不愿讓人類打擾了它的清靜。它是神話中款款走出來的神女，它是神秘和自然的化身，它的存在或許比山頭的存在更加遙遠和悠久。它和長者石頭聊起曾經，聊它如今的圓潤和代表滄海桑田的花紋。只能遠觀高棲于枝的它非浮光也非掠影，不是水中幻影也不是墜落飄散的梅花花瓣，“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鳳凰啊，美麗的鳳凰……它自有它棲息之處，它自有相信它存在的信徒！

當第二天的陽光透過窗簾灑在了我的被子上時，我醒來，急匆匆跳下床，光著腳走到了窗戶前，“唰”地拉開窗簾。陽光暖暖的一下刺得眼睛睜不開。當我努力看過去時，隔壁的窗戶卻只是黑黑的一片，灰色的水泥墻，生銹的鐵護欄，關閉得死死的深藍色窗簾，一切都像被封印住了似的。笙歌不再，繁華落盡，熱鬧和喧囂平息，塵埃落定。一切仿佛定格和落幕似的，所有的一切都對我關閉，我成了南柯一夢里再也回不去的太守 。

突然，幾聲清脆響亮的鳥鳴喚醒了我。窗簾緩緩被拉開，“奶奶！”我呼喚著，奶奶笑容可掬地夸我道：“乖乖可真厲害，起這么早！”我已經迫不及待想要與她分享我看見的鳳凰，“奶奶，我昨晚上看到鳳凰還有好多好多動物，從你窗戶里面飛出來！有好多好多五顏六色的小鳥，還有大象、猴子、丹頂鶴！”奶奶怔了一下，隨即樂不可支，笑彎了腰，她滿頭銀發隨著頭動像在發光一樣。“被乖乖發現了啊！哈哈哈對哈，鳳凰可喜歡奶奶家了，沒事就來小住一段時間。”

“哇！”我羨慕極了，也自豪極了，鳳凰居然就住我隔壁！接著奶奶又很神秘地說：“但是這件事要保密哦！”“嗯！”我答應著點了點頭。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說是每分每秒時光都漫長，其實回首，以年為單位的日子便倏地從指縫溜走了。

許久未回到家鄉，走在山間的小路上頗有些近鄉情怯。突然間發現，小時候覺得高聳入云的松樹其實也就二十米左右，小時候覺得可以從天亮走到天黑的，要歷經重重困難險阻像冒險一樣的漫長崎嶇的山路，原來也就一個小時左右的路程。

飯間，大家歡聚一堂，談笑不斷。母親又談起我小時候的窘事，“小雨小時候看見別人家藤蔓上結的南瓜，直呼‘好大的紅薯哇！’”大家都笑作一團，我則窘迫地漲紅了臉，低下頭恨不得鉆到地底去。這時，隔壁奶奶拍了拍我的手，朝我眨了眨眼。我心領神會，恍惚間想起了多年前和奶奶的秘密。釋然一笑，心中想著哪有什么鳳凰呢？卻又不忍去細細回想和徹底否認，一時竟生許多感慨。

那模糊的光暈，那優雅的身姿，難不成都是假的？凱旋的愛麗絲是否會把仙境里發生的一切當作一場美夢而已？不，不會的！那只帶有懷表會說話的兔子，能變小的藥水和變大的蛋糕，大腦袋的紅皇后和活潑的白皇后，瘋帽子和會隱身的貓……愛麗絲不會否認那一切，就像我也不肯承認看見鳳凰是眼花，是無知，是夢。

回到老家的第二天便發生了一件大事，小表妹不小心掉進了頂樓的蓄水池。大人聽到呼救聲急忙趕來，一把撈起她，抱回屋里，擦干水，換衣服。著急的大人們問她，怎么回事啊？怎么掉蓄水池里了？小表妹的朋友們都爭先恐后地回答：“她走水池邊沿玩，一不小心腳滑了，就掉進水池里了。”

走水池邊沿這個理由真的非常可信，就像我小時候就愛走草坪邊沿凸起來的那條草坪圍邊。我還是很生氣她沒有一點兒安全意識，抓住她的小手輕輕打了兩下。她慌忙地想逃卻逃不掉，“表姐，我給你說個秘密，你別打我了！”“你說，” 她把小腦袋靠在我的肩膀上，在我耳邊輕輕地說，“姐姐，我掉進水里的時候，看到有一條大蟒蛇。”

我下意識又想教訓她，小小年紀不學好，還會說謊了。怎么可能有大蟒蛇？是小水蛇還是什么繩子啊？這句話在心里一下子跳出來，又在即將出口時慌張地吞了回去。

“我今天看到了鳳凰哎！它有那么那么大，特別特別漂亮。”時隔多年，我仍然記得那時我興高采烈的心情和遭到否定時的失落和難受。

“真厲害！是什么樣的蟒蛇啊？”“它有金黃的豎瞳，翹起來威風凜凜的鱗片 ，在幽綠的水里，它的眼睛像是會發光一樣。”她見我不說話，著急了，“是真的！是真的啊！”她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比畫著那條蛇的大小。“那么大嗎？真是嚇人啊！”“嘿嘿嘿，但是它沒有咬我哦……”

躺在熟悉的小床上，兩扇窗戶相對著，我在這一邊望向另一邊。窗外的世界總是比窗內的世界精彩的，小飛俠彼得潘從窗戶帶走了小女孩溫迪，飛往了無憂島。只可惜當溫迪長大、變老后，她再也無法和小飛俠一起飛了。我也一樣，再也沒能見到過那只漂亮的鳳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