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迪陽

2006年1月2日,《武林外傳》在央視八套開播。
當日,該劇的收視率只有2%不到。在坊間看來,這部無名卡司、無大場面、制作粗陋的“非主流”武俠劇,注定要“撲”在陰溝里了。然而隔天起,《武林外傳》的熱度便持續攀升,開播10天后收視率達9.49%,大結局的三集更在除夕夜狠狠搶了一把狗年春晚的風頭。
將這次為人樂道的“交鋒”,移植到一種整體性的時空觀下,得出的結論頗值得深究:作為千禧年后文化大爆炸的先聲,《武林外傳》的橫空出世,絕不僅是個“意外”。它預示著以互聯網、二次元為首的泛娛樂形式即將井噴,其對正統主旋律敘事的改寫和顛覆,就像劇中《茉莉花》的變奏小調,于佻達輕快間,種下了國劇史上可一不可再的“奇葩”。
在近20年后的今天,回過頭去梳理、拆解這部劇攜帶的光環,怎么看都有些吃力不討好,畢竟網友早已拿著放大鏡將其盤出了包漿。光是在B站,關于《武林外傳》的二創視頻便擁有數以億計的流量。但,我們依然選擇從這個IP入手,重審國產情景喜劇的起與落,只因它標桿性的地位,并不會隨著時間而悄然褪色。
上承《我愛我家》《編輯部的故事》《閑人馬大姐》等經典,下接新一代人的狂想,在豆瓣高分華語劇集榜上,《武林外傳》至今雄踞頂端(9.6分)。這個半虛構、半架空的故事讓觀眾知道,武俠除了聚焦于刀劍砍殺,也能以一張老榆木長桌為壇甕,熬煉出鼎沸的紅塵煙火氣。
豆瓣小組“武林外傳十級學者”已擁有6.4萬多個成員,他們自詡為“腐竹”,定期舉辦線下聚會、交友活動。
小熒屏上的情感共振,置換到虛擬時空,構成了一種獨特的“社群”文化。這種奇妙的連結感,恰好映襯著《武林外傳》走紅的一大推手,即當時的BBS浪潮和人們對于社交新圖景的殷切展望。
世紀之初,“南天涯北貓撲”的格局既成。作為當時國內人氣最熱的幾個網絡社區,這里承載了無數“70后”“80后”網民的青春,也是許多初代名梗、網紅和網絡文學的發源地。《武林外傳》的編劇寧財神,早期行走江湖,靠的是天涯“斑竹”(版主,指論壇版塊管理員)身份。一篇《天涯這個爛地方》的爆款,讓他成為“網絡領軍寫手”。
出于對那段寫作生涯的惦念,也為了和年輕人擦出共鳴,寧財神和尚敬在《武林外傳》開拍前,便明確了該劇的定位:笑看武俠。在BBS論壇話癆、無厘頭風格的統攝下,整部劇不時透出濃厚的互聯網基因,如片頭曲《好久不見》的說唱,輔以年代感十足的Windows XP窗口、鼠標點擊聲。
同樣繼承論壇遺風的,還有劇中臺詞。“排山倒海”“子曾經曰過”“幫我照顧好我七舅姥爺”“放著我來”“你是不是餓得慌”……這些以“人設”為誘餌的流行語,如同反復扔出的回旋鏢,總能在劇情亂飛時,錨定對某個特定橋段的印象。哪怕時隔多年,它們仍在中文世界具有相當的外輸和傳播能力。
此外,《武林外傳》對各色文化彩蛋、典故的征用堪稱信手拈來。從金庸、古龍和李白,到風馬牛不相及的莎士比亞、陀思妥耶夫斯基、阿里郎、周星馳等等,深受互聯網啟蒙的寧財神,用一種毫無規律可循的拼貼手法,將坐落在明朝年間的故事,包裝成了大陸罕見的后現代文本。任何來自天南海北的餡料,都能被搟開、裹進這個面團里。
“七俠鎮”在劇中并非一個真實的地理坐標,在靠向廣義流行文化的語境下,它更像是個巨大的盲盒。
“七俠鎮”在劇中并非一個真實的地理坐標,在靠向廣義流行文化的語境下,它更像是個巨大的盲盒。因此,對于劇中海量的插播小廣告、穿越元素和打破第四堵墻的惡搞,千禧一代的觀眾毫不覺違和。他們從中看到的,是對于網絡、對于信息洪流獨特的見解,整個世界由開源的代碼編纂而成,撼動著固有的語言和行為邏輯。
如今,隨著移動互聯網普及,老牌的BBS站點相繼入土,當年叱咤的網絡大V們也早已換了批樣貌。但嘗試和年輕人對話的影視作品,過去十多年來卻從未停產。與之相較,《武林外傳》總能在保值的前提下,帶來恰逢其時的安撫和撩撥,不僅在于它超前的創作視野,還有從論壇和聊天室里灌溉而出,如今不再復現的人情味。
在中國傳統文化的脈絡里,“武俠”或許是輻射最廣、受眾群最龐大的代表。人們對其內涵的理解,以同類文學和影像為基準,總免不了刀光劍影、快意恩仇的江湖感。若非如此,就是兒女情長,抑或顛沛流離、孑然遠去。
但《武林外傳》卻與所謂的豪俠、高手沒多少關系。劇名打出的“外傳”乃一種明示:主創們所致力于搭建的,不是充滿花招和暗器的比武場,而是專屬于草芥之輩的戲臺。后者作為武俠正傳里邊緣的人肉背景,在這部以“日常”為底色的情景喜劇里,得到了持重且入微的刻畫。
拿“章回體”結構來說,盡管其遵循了武俠小說的范式,但標題內容卻剝除了明晃晃的殺機,代之以夸大的柴米油鹽、雞飛狗跳,如“慘遇賭大王”“怒打無情郎”“巧設驚魂計”等等,頗得一番評書抑揚式的趣味。
至于主角團的姓名,但凡資深的武俠題材愛好者,都不難從中窺出些玄機,如佟湘玉=金鑲玉(《新龍門客棧》)、莫小貝=衡山派掌門人莫大(《笑傲江湖》)、白展堂=白玉堂+展昭(《七俠五義》)、郭芙蓉=郭芙+黃蓉 (《神雕俠侶》)……這些滑稽的等式,深諳解構和揚棄之精髓,讓看似莊嚴威風的俠客,重又長出了凡人的血肉。
一介“盜圣”和“女俠”,僅有些三腳貓功夫,還淪為了跑堂的店小二/雜役;“衡山派掌門”的皮下,是個成天逃學、愛吃糖葫蘆的黃毛丫頭;佟掌柜憧憬著嫁個如意郎君,卻沒過門就成了寡婦;朝廷認證的“關中大俠”,滿身窮酸書生氣;李大嘴的姑父是知縣,母親乃斷指軒轅,只有他是個沒武功、沒文化的廚子。
一群命同螻蟻的人,建立起篤深的羈絆。他們對彼此的性格缺陷—魯莽、市儈、好面子、懶惰—既嫌到骨子里,又有份打不散的包容。怡紅樓的掌柜賽貂蟬使出“離間計”,想將客棧員工都挖到自己名下,最終也只能吃癟。
這種不受血緣約束的“共同體”設定,在影視界并非原創。從和《武林外傳》異卵雙生的《老友記》,到動畫經典《星際牛仔》,再到近一些的《銀河護衛隊》,講的都是吊兒郎當上路,在“主流”之外虛擲光陰的事。但《武林外傳》又將所有打鬧放進了“客棧”這個拮據過日子的場所,因而在本土年輕人看來,無疑更顯得親切。
不是只有仗劍走天涯,才擔得上“英雄”的名號。埋首于記賬、炊煮等平凡的生計,幫襯好身邊人,同樣是值得銘寫和流傳的。

就像第一回中,佟掌柜在屋頂上規勸“雌雄雙煞”出身的小郭時所說:“江湖不是只有打打殺殺。”整部劇用了80回的篇幅來打碎類型傳統,讓觀眾自行參悟何為“俠”。當眾人露出清晰的軟肋和破綻,我們得以在這幅市井畫像中,照見最真實的影子。
如果你是5G沖浪達人,肯定不止一次在社會新聞的評論區,刷到過《武林外傳》的截圖。
日本排放核污水一事剛曝出,就有人搬出邢捕頭:“這口井,直通地下水!地下水,又直通西涼河!他把小紅扔到井里,就是為了讓它腐爛,產生雞瘟,使咱們全鎮老百姓都要遭殃!”《中國好聲音》的“走后門”黑幕,和13集“雞王爭霸賽”的情節遙相呼應;老白勸無雙少干點活的語錄,則在“反內卷”大潮迭起的當下,成了無數打工人的嘴替。
不是只有仗劍走天涯,才擔得上“英雄”的名號。埋首于記賬、炊煮等平凡的生計,幫襯好身邊人,同樣是值得銘寫和流傳的。
此外,反賭、雞娃、反詐騙、偷稅漏稅……幾乎所有時下熱門的議題和現象,都能以細密的針法嵌入劇中。對于網友們而言“,武學”本身即是一種修辭,當中既蘊含了極強的娛樂性,更兼有道德教化的功能。
這種“上價值”的表達,因其“借古喻今”的天然保護色,以后人眼光來看,并不會招致本能的反感和抗拒。另一方面,壘加的笑料和包袱,包括對相關情節和“反派”的漫畫式塑造,也在很大程度上稀釋掉了諷刺的深沉、嚴肅。
比起辛辣的社政雜談,更能在網友們心中留下余波的,還屬那些深藏大智慧的箴言,譬如第十三回大嘴充“文化人”,秀才及時解困:“就拿交朋友來說,用的是心,咱們讀書不是為了去炫耀,而是為了更好的溝通。”還有四十回的中秋月圓夜,佟掌柜一句“幻境再美終是夢,珍惜眼前始為真”,不知讓多少人醍醐灌頂。
與其謂之“雞湯”,不如說這是全劇的核心價值觀在“出世”和“入世”間來回游移的明證:它既解剖生活,像個角落里的冷眼觀察家,又對生活予以充分的體諒和善意。
依托“寫意”的境界傳達,劇集在布景上也散發出了國畫式的精煉。即使考慮到情景喜劇“小成本”的特點,《武林外傳》的做工都“隨意”得過分。用于拍攝的飛龍影視基地,位于北京平谷,客棧、后院再加上門前幾十米地盤,就是舞臺的全貌。至于鎮上其他大小事,純靠黑底字幕和一張嘴來交代,像極了前兩年爆火的劇本殺。
劇集殺青5年后,《武林外傳》電影版進軍春節檔,制作提升,雜糅社會議題,口碑、評分卻不甚理想。這多少印證了編劇功力的滑坡。說到底,觀眾最想看的不是強拗命題作文,而是從一地雞毛里篩濾剩下的靈光和感悟。

去年年初,綜藝《我們的客棧》上線,光看嘉賓名單和預告的截圖,就知道走的又是“賣情懷,炒冷飯”的路子,造個1∶1還原的景,將當年劇組的老幾位請來喝茶敘舊。果然,節目剛播出就被口水和板磚淹沒。
細想來,這已不知是《武林外傳》第幾次玩“回憶殺”了。從2019年的《王牌對王牌》,到2021年東方衛視春晚,煽情的橋段一再上演。當“重聚”成了門生意,成了消費的對象,觀眾們的耐心逐漸耗光,隨之被揭穿的,還有另一個尷尬的事實:我們已有很多年沒看過令人振奮的國產情景喜劇了。
我們很難再等到一張《老友記》同款的橘色沙發,或者《武林外傳》里的長桌和屋頂,能像家人般熨帖,容納下所有隱秘的、不足為外人道的脆弱。
《武林外傳》落幕后,唯一在“國民度”上可與其唱對臺的,恐怕只有《愛情公寓》系列。受抄襲風波、主演出走等影響,2020年《愛5》播出時,路人盤已大不如前,收場也黯淡了幾分。而同樣由寧財神編劇的《龍門鏢局》,在“架空歷史+針砭時弊”的捷徑上企圖復刻《武林外傳》,雖品相尚佳,亦不乏取巧的小幽默,但對人情世態的咀嚼總不及前者細致、深厚,到頭來終未能躋身“爆款”。
2022年,尚敬作為綜藝《開播!情景喜劇》的首席顧問之一,曾痛斥國內的情景喜劇市場“急功近利,只追求爆笑卻不懂什么是陪伴,就快死翹翹了”。
往前倒幾十年,“江湖”還是另一番模樣。北大畢業的英達在美留學期間,受到著名的《考斯比秀》感染,回國拍了《我愛我家》這部國產情景喜劇的“開山之作”,此后又趁熱推出了《閑人馬大姐》《東北一家人》等劇集。包括尚敬在內的許多后生才子,正是以他為靈感,才相繼邁入了這一行當的大門。
作為一門以“語言”為核心的創作藝術,情景喜劇對劇作的要求極高,包袱既要有密度,抖得“響”,還得服務于人物構建的豐滿。但當下的市場環境之嘈雜,加上內容尺度的縮窄,留給從業者自由、耐心揮筆的空間,委實稀缺。
越來越多的職業編劇開始轉戰短劇、脫口秀,企圖賺些快錢。在網劇端,前些年雖有《屌絲先生》《萬萬沒想到》這樣的“優等生”問世,但其特殊的傳播載體,加上碎片化的腳本和剪切,注定為快餐式小品而生,很難夠得上真正的“與民同樂”。
哀嘆行業衰頹之余,這也像是個悲傷的投射:金屬般冷酷的原子化社會中,“客廳”原有的功能和意義正在消亡。我們很難再等到一張《老友記》同款的橘色沙發,或者《武林外傳》里的長桌和屋頂,能像家人般熨帖,容納下所有隱秘的、不足為外人道的脆弱。
好在,昔日的榮光固然沾了銹蝕,從中收獲的每份欣悅和感動,畢竟都是真切存在過的。它滋養著我們去繼續期待人生的千萬種可能,干掉這壺濁酒后,輕裝上路,發掘出更多深長的況味。“太陽每天依舊要升起,希望永遠種在你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