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以亮的詩 [組詩]

李以亮

蘋 果

蘋果

展開在城市的馬路邊

我想象開花的蘋果樹

那是在春天

而秋天，蘋果離開枝頭

遠走他鄉

蘋果，在城市的馬路邊

被出售

我見過

一個叫蘋果的姑娘

沿著一道鋒利的刀口，旋轉

剝去最后的衣服

隱 藏

像一個孩子，無意中犯了錯

藏起自己的委屈

像一個暗戀的少年，向鄰家小妹

藏起自己的熱情

像一個充滿雄心的復國戰士，生不逢時

藏起自己的恥辱

像一個終身無名的詩人，至死沒有讀者

藏起自己的驕傲

無 題

1

一群瓦雀

在季節凋零的空地開會

天空的議題不著邊際

而寵物總有一個沾沾自喜的諢名

撒嬌與撒歡正當其時

而酒桌上

投機分子總有上佳的胃口

打火機傳遞著集體的病毒

2

螞蚱在表演空中翻

結巴在臺上講演——

誰在聽？M假寐

H沉思著股票

G委身手機屏，拇指正靈活地與虛空調情

我和遠在雅典的蘇格拉底

辯論：既然

我唯一知道的

是我的無知，我就不是一無所知

明 年

去年禁足

出一本詩集

我想

似有似無的計劃

支持著我

在文字里晃蕩又一年

還是沒有決心

結束這種拖延癥

還是沒有信心

打敗那些自戀狂

杜撰的墓志銘

辛勞的一生

為了虛榮；

但虛榮大抵也回報過他——

以寂寞，以驕傲，以有限的名聲。

一 半

生存，只是生活的一半

性，只是愛情的一半

青春保證了美麗的一半

知識僅等于智慧的一半

在波德萊爾的詩中

花朵與惡平分秋色

在人的心中

天使與魔鬼各占一半

所有的事務人對付一半

上帝管著一半

寬容是理解的一半

理解是和平的一半

世界一半陰著一半晴著

時間半是有情半是無情

人類仿佛已走到了盡頭

是的，這種說法只對了一半

誰都有告別人寰的一天

當理想還只實現了一半

死亡也不是全部

不死的精神還要燃燒另一半

秋 涼

聒噪一季的蟬聲消失了

秋涼是一首外放的歌

據說蟬在地底隱居十七年

有些被愛所傷的人則一輩子緩不過勁兒

愁腸百結的秋雨像抱怨一樣沒完沒了

把雨水收集起來倒不失為一盆澆花的涼水

想到我寧可輕信的天性

總是傾向將一切往好處想

也許只是過早將紅塵看破

也許只是不想過早將人世看穿

即 興

天光暗淡。大風。我戴上帽子

披上圍巾，此外并無太多可做

我選擇早早出門，趕在兩小時后

到達的雨之前。此外我還想了想你

我不知道如何稱呼你，遠方的朋友或敵人

不要以為我心緒浮動

不，是生鐵或頑石一樣穩定的

亂

雜志蓋住了膠水

鉛筆騎上了眼鏡

煙盒壓在藥盒上

茶杯擋住記事本

這房間是亂的

假如我是魚

會是一尾在蓬松水草里穿梭的魚

假如我是牛

大概不會接受被人牽著鼻子走

亂有亂的好處

亂無可亂也是一種狀態

亂也是一種風度

所謂秩序

只在舉手之間

搗毀或者重建

我有我的亂中取勝之道

悼

活著，你用盡了心力

最后你用死把大家召集在一起

必須承認，我不知道

在你和死之間，有什么關系

所有人都愧疚于關心你太少

而習慣于你的關心

必須承認，淚水什么都不是

除了說明，有一種情義，不對等

詩觀ABC

一首詩，如萌芽

抽出第一個詞時

就會迅速綻放出滿枝頭的詞

一首詩，如遺言

如果不說出那個唯一的詞

就無法結束

一首詩，最終

陷入沉默

一種無聲勝有聲的沉默

片言只語來自筆記本

1

在20世紀，神也要尋求庇護。

（當空襲發生在1940年，發生在杜樂麗花園。）

2

你有無人繼承的痛苦，

仿佛舊課本里那些無人需要的名詞解釋。

3

沒人可以通過打廣告的方式說謊，

廣告卻從來不缺少謊言。

4

他的詩里，有太多的感嘆號。

太多的感嘆號，終于招來一個問號。

5?

以頭撞墻，回應你的

也許只有隔壁的單身牢房。

6?

以賄賂永恒的方式，在塵世漁利——

這是不可能的；但是也有例外。

一個下午看米羅

一個下午看米羅

只看孩子（所有孩子好像只是一個孩子）

只看鳥、月光、星星、雨點和鴿子

只看天空，天空里的梯子

一個下午

顛來倒去，看一個

拿大頂的人。他就是米羅

絕 句

命運撒下大網

幸存者不過是漏網之魚

你幸存

實因你的渺小

***

一支劍厭倦了扮演一支劍

它想回到鞘中

它想變身為鞘

這是一個道具在一場戲中的想法

***

看著短視頻里一只受傷的籠中獅

它在嘶吼，它渴望出擊

躲在鏡頭后的人，也是一只

籠中獅，也在嘶吼，也在戰斗

***

在日落前散步，太早

待路燈亮起時，又太遲

有人喜歡結伴而行

實話說，一個人，我都嫌吵

***

總有人試圖

用虛情假意換取真情實意

他們是不是覺得自己賺了？

這些偽幣制造者

***

這是可能的：放棄寫作

沉默，逼近一個真實的人格

看起來，這更像是一個詩人

勝過拋頭露面，強作歡顏

***

他是慷慨的，卻吝于贊美

多么奇怪的吝嗇啊。我猜他的心里

正在鬧著一場干旱

愿上天賜給他一場甘霖吧

***

夜色闌珊時光并不漫長

不夜城漫天都是人造的星光

所有的旅館都標注了價格和號碼

所有的愛情都以離別彩排了小小的死亡

***

魚有嘴巴，卻無語言之舌

魚所說出的都是泡泡

魚是啞魚，啞魚不能獲救

啞魚并非死于渴，啞魚死于游和戲

***

托馬斯·阿奎那以讀書度日

“你感激神，何為最？”

阿奎那回答：“拜神所賜，

我得以理解我讀過的每一頁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