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興詩歌選

高興

歌 唱

在幽暗中，在雪

始終沒有飄落的冬天

旋律回蕩

可禮堂已經空空蕩蕩

歌者，站在舞臺中央

索性閉上眼睛

繼續歌唱

仿佛在為自己而歌唱

或者，在為歌唱而歌唱

誰知道他的柔情

他的期盼，他的失落

他內心深刻而又無言的憂傷

十二月

雪的影子

比雪更具威力

它提前來臨，滲透

各個角落，甚至敲詐天空

讓鳥兒紛紛墜落

墨水凍結

文字在筆尖掙扎

風吹著，用刀刃對準門窗

你無路可逃。子夜逼近

有只手已伸進夢中

風吹，水起

風生，水起

僅在一瞬間

風生水起時

春天就真的來了

我站在岸邊

桃樹下，望著風生水起

一圈漣漪，眨著光的眼

響應著風，響應著水

說起一門口音很重的外語

畫 面

聲音

緊貼著水面傳來

細小，卻清晰

荷，在追憶

夏天的點點滴滴

依然隨風搖曳

十位游客中，有九位

匆匆走過，去看

那些或紅或黃的秋葉

另一位，彎下身子

只為了系好松開的鞋帶

同里王子

在同里水鄉

穿心弄，三橋邊

就連空氣中

都仿佛擺著沙發

藤椅和竹榻

讓你隨時都想

舒舒坦坦地坐下

依靠，或干脆躺著

白天，賞花，吃酒

聽琴。晚上

抬起頭，看看夜空

十有八九，你

已看不到什么星星

但那仰望的姿態

同周邊的景致

倒是蠻匹配的

那一刻，你顯然

把自己當成了王子

古城，臺風即將來臨

古城，臺風即將來臨

市民照樣

拎起籃子，去菜市場

購買新鮮的食材

園林照樣開放

樓臺亭閣面露微笑

已做好迎接游客的準備

詩人小海

照樣穿上運動衣

噔噔噔走下樓梯

到運河邊跑上一大圈

寒山寺的鐘聲

照樣敲響

將寧靜和祝福

注入早晨的空氣

古城，臺風即將來臨

車水馬龍的街道

反倒精神抖擻

仿佛恢復了被瘟疫

不斷糟蹋的心情

鱔絲面

一碗鱔絲面

就將我們

變回了孩童

嘻嘻哈哈中

膽子越來越大

竟忘乎所以

嘲弄起時間來

默 契

仿若神諭，光，靈機一動

點亮山巒最誘人的部分：

柔媚的曲線，幽微的表情

朝向太陽的樹木臂膀

為自己，也為萬物保養的

隱秘而又安穩的胸膛

高處，有雙眼睛正在凝望

綿羊們如剛剛醒來的麥子

風一吹，便不約而同地

低下頭來，覓取土地食糧

而山巒，調動起億萬年

練就的默契，抓住光的手

決心要同時間決一勝負

用溫柔和堅毅來展現

漸漸提升的個性與魅力

就這樣，不知不覺間

光和山巒，山巒和光

大自然絕佳的合謀

在初夏，在西域，在寧靜中

再一次聯袂完成了

一場行為藝術：瞬息即永恒

新 晨

窗外，雨不斷地下著

從深夜，到此時此刻

依然沒有停息

仿佛需要充裕的時間

替我講述一個漫長的故事

將童年，少年，青春

不堪喚醒的記憶

無數清晰和晦暗的片段

統統糅在一起

然后再讓我慢慢拆分

回味，迷惑，陷入沉思

笑意，漠然和愁容

在我臉上交替呈現

興許是光影和風的作用

被熱淚打濕的眼睛

突然間又滲入一粒塵埃

總感覺有只輪子

就在我們的頭頂旋轉

隱形，卻又耀眼

其實它始終都在旋轉

在視線內外，以密碼的形式

這個被秋雨擦亮的新晨

低聲告訴我

呼 吸

悶熱中

我不得不再一次求助于

那首船歌，它從遠處飄來

飽含著水意，只輕輕一拂

就將昏迷的時光喚醒

這一刻，世界漸漸縮減

漸漸清晰，最終還原成

稻和麥握手的樣子，還原成

星空頒布的親切口令

還原成童年滾滾的回音：

唐河，運河，運河，唐河……

圓 圈

烈焰

幽禁于封閉的圓圈

圓圈外，生銹的劍在徘徊

隨意揮舞了幾下

沒有指向任何目的

這個秋天，延續著夏日的悶熱

全然無視季節的邏輯

時間只能倒流

我再一次站在唐河邊

祈愿著

一縷縷水意最終替代光和氧

早 晨

初升的太陽

像個還沒睡醒的

孩童，揉著眼

將朦朧的光

點點滴滴

灑在唐河的身上

鏡子前

我站到鏡子前

摘下口罩

一下子驚呆了

一個全然的陌生人

正站在鏡子里

同樣驚呆地望著我

目光呆滯，神情沮喪

嘀咕了幾句

我聽不太懂的話

這個陌生人

從此將與我形影不離

叫我時刻不得安寧

想到如此前景

我的驚訝轉為憤怒

恨不得將鏡子

砸個稀巴爛

這可是面鋼化鏡子

堅固無比

準能擋住你的拳頭

陌生人冷冷地說

這句話

我卻聽得明明白白

在青海貴德

在青海貴德

黃河邊

我俯下身

捧起一掬水

洗了洗眼睛

清澈中

終于看到了

一張詩人的臉

清明，感謝

禮數免去

在太親的親人之間

就像我對父親和母親

從未說過謝謝那樣

我甚至相信，如果那么說

父親和母親也會感到

別扭。他們會向我

投來怪異的目光

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

父親和母親

再也不會看著我了

此刻，他們正肩并肩

躺在地下休息

又到清明，又到清明

我突然特別特別想

對父親和母親說聲謝謝

雖然這極有可能會

攪擾他們的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