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柔嘉
(河北大學 哲學與社會學學院,保定 071002)
莫伊舍·普殊同(Moishe Postone,1942—2018年,以下簡稱普殊同)是加拿大著名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家、歷史學家,曾任美國芝加哥大學歷史系教授。他的代表作《時間、勞動與社會統治:馬克思的批判理論》自1993年出版以來,在學術界引起了激烈的討論。其中,普殊同創造性地對馬克思的勞動概念做了全新解釋。他通過對資本主義社會脈絡的分析,得出了一項重要結論:現代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們所謂的勞動只是資本主義條件下的特殊產物。那么普殊同的勞動概念實際上通過哪些控制著人類社會的發展?勞動與資本主義的實際關系是什么?這些都是在對普殊同的勞動概念進行梳理和分析的基礎上需要進一步探討的問題。
普殊同勞動概念的闡述是從對傳統馬克思主義(1)此處傳統馬克思主義按普殊同在其著作中定義的:“所有從勞動角度出發分析資本主義的理論方法?!眲趧痈拍畹呐虚_始的。他說:“從一開始,傳統的闡釋就將‘勞動’作為社會財富的超歷史的源泉……它認為價值范疇是一種歷史特定的財富分配形式,而非一種歷史特定的財富形式?!盵1]68根據普殊同的解讀,傳統馬克思主義讓勞動扮演的角色都是暫時的。如今討論較多的勞動概念,只是因資本主義的發展需求才誕生的特殊產物。若忽略這類勞動概念的特殊性,馬克思對于資本主義剝削的批判就會被簡單地轉化為一種階級對立理論,存在于資本主義社會的各類矛盾也會被作為生產與分配的矛盾,但這不僅曲解了馬克思的本意,也否定了共產主義實現的根本可能。歷史性、暫時性、特殊性的特征使普殊同的勞動概念必然意味著對孕育它的社會形態的否定,意味著對資本主義勞動以及生產方式的否定,也意味著傳統馬克思主義的難題的解決[2]。在新的歷史條件下,普殊同以對傳統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批判為起點,回應時代對經典馬克思主義勞動概念的疑問,圍繞勞動與價值、時間、階級的關系展開了自己的勞動概念的闡述。
在勞動與價值的關系上,普殊同認為,要正確地分析勞動及其所得,就要對價值和物質財富進行區分。只有在明確兩者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差異的基礎上,才能進一步認識資本主義勞動的價值維度。
首先,在衡量尺度上,價值與抽象勞動時間直接相關,物質財富則與對象化了的物質質量相關。普殊同指出,價值是抽象的勞動時間的耗費,個別商品的價值量取決于該時期生產此類商品所需的社會必要勞動時間。因為“不論勞動生產率如何變化,不論產品量和單個商品的價格如何變化,一定長度的工作日總表現為相同的價值產品”[3]。
與價值不同的是,物質財富由人類的具體勞動創造,但勞動并不是物質財富的唯一來源。由是,物質財富的尺度則不能再是人類所耗費的時間,而是通過勞動對象化了的物質質量。在某些情況下,物質財富與人類的勞動時間甚至會表現出反相關的關系。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社會財富的匱乏與富足可以同時存在,只不過前者是基于價值而言的,而后者是基于物質財富而言的。
其次,在與人的關系上,普殊同指出,勞動的價值維度制約著人們的社會交往,但物質財富卻是交往的產物與表現。價值不表現自然的力量,而僅與人類耗費的抽象時間下的勞動有關。在前資本主義社會中,交換行為尚未產生,勞動產品的使用權與占有權完全歸于勞動者。但伴隨著生產力的發展,交換行為和商品的興起使勞動逐漸帶上了強制性。新社會條件下,勞動成為一種中介社會關系的全新形式——勞動及勞動的產品在生產、交換、分配過程中規定著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規定著自身的性質。價值作為一種客體化了的抽象勞動,內在于商品當中并能動地影響著商品的各個環節。在社會生活中,價值又是一種具有普遍性的社會關系形式:它可以跨越時間和空間發揮自己的作用,在規定外界的同時也規定著自身。物質財富雖然與價值可以同作為社會的財富形式,但在根本上沒有參與進人們的關系中。
工業革命后,隨著生產力與生產方式的不斷改進,科學技術在商品的產出過程中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角色,有時候甚至可以替代人工,但它產出的不是價值,而是不斷累積的、巨大的物質財富。普殊同提出,資本主義的核心矛盾就在于“不論生產力如何發展,價值依舊是資本主義中財富和社會關系的規定形式;然而,由價值所引發的生產力所具有的物質財富生產潛力,越來越使價值變得不合時宜”[1]230。傳統馬克思主義者未認識到兩者的不同,導致了兩種不健全的趨向:要么將物質財富歸于價值之內,以勞動作為財富的唯一社會來源,要么將價值置于物質財富之下,認為價值也可以由科技產物創造。但普殊同指出,只有人們把價值當作以人類耗費時間為尺度的帶有歷史特殊性的財富形式,才能真正理解勞動。
在勞動與時間的關系上,普殊同的勞動概念引入了對當下使用的均質抽象時間的發源與功用的探討,將時間與社會、與勞動聯系起來,并由此得出:勞動,也就是帶有資本主義特殊性的勞動,實際上創造了抽象時間,而作為產品的抽象時間又反過來規定著這種勞動。
首先,在度量標準上,普殊同指出資本主義勞動事實上為時間創造了新的均質尺度。前資本主義社會中,時間常有兩種度量標準,一種是基于事件,另一種是基于變化的時間單位。在第一種標準上,時間常與恒常性的自然事件或現象相關;在第二種標準上,時間常與早期的農耕社會生活相關。而無論在哪個標準上,這些現象或行為的發生都不在時間之內,而是作為主體,結構著、規定著時間。資本主義誕生后,時間開始獲得自我規定性,不再由具體事件所規定,性質上逐漸由具體轉為抽象,由有意義的、可變的轉為無意義的、均質的。時間從人類事件中分離,并最終成為人類活動的強制性尺度。不過,這種成為不是偶然的或特殊的,是社會必要的,它的參考基準不在于個人,而在于整個社會。
其次,在規制范圍上,普殊同分析得出,勞動的時間維度有著可不斷擴大的作用圈。在資本主義勞動過程里,生產一件特殊商品的時間經由社會的普遍方式被轉化成了一種具有強制性平均值。例如,假設當前生產力下一小時可產出一件產品,提升后一小時可產出兩件。在勞動的中介下,這個新的變化很快會成為新的生產標準,但抽象時間單位內一小時在實際上發生的各種變化卻在新的標準下被化去了,一小時仍是一小時,只不過需要兩件產品的完成。普殊同進一步得出:“整個參照系,都已經隨著生產力的每次社會普遍性增長而改變了。社會勞動小時和生產力基準水平都‘隨時間而前行’?!盵1]340時間不僅會通過社會中介規定著個體的活動,也反過來為社會總體制定著應該達到的生產力水平。
最后,在勞動的時間維度的實際效用上,普殊同認為抽象時間為人類歷史活動制定了強制的標準。他進一步探討了歷史時間與抽象時間在資本主義條件下的不同。如上所述,社會必要勞動時間的變化看似是一種時間的運動,但根本上是歷史時間在實在的空間里向抽象時間的被迫變形。在這個意義下,歷史時間體現了社會發展的過程及其中一般的人類生活,它與物質財富的積累相關,是變化的、不穩定的。與歷史時間相反,抽象時間并不表達時間的運動,卻為運動建構了一個強制的參照系。它通過與價值相聯系,雖然表達著單位時間內產出的價值量,卻可以無視生產力的變化不斷提高參照系的標準而保持恒定?!百Y本主義的一個特征是,兩種時間形式——抽象時間與歷史時間——的社會建構具有內在的關聯性?!盵1]342歷史時間是運動著的事件的表達,但抽象的時間卻沒有給這種變化以余地。建立在抽象時間上的社會一旦得到充分的發展,就連同創造了它的資本主義的勞動也表現出一種極具迷惑性的先在感。
在問題的分析中始終保持的對社會實際的高度敏感讓普殊同的勞動概念在時間的表達上超越了傳統馬克思主義者單向度的時間觀念[4]。他認識到,和當下的勞動行為一樣,現存的時間形式也不是從來就有的。資本主義的社會制度為人們創造了豐富的歷史內容,但由于其自身包含著的對立與異化,使它超越了人類的控制,并通過不同的中介,在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影響著人類的生活。
在勞動與階級的關系上,普殊同回歸馬克思的剝削理論,發掘了其中更深層的指向——異化的社會形式,資本主義的特殊勞動構筑了這種形式。傳統馬克思主義者分析的階級沖突、對立等并不是歷史發展的動力,而是自資本主義的特殊勞動衍生出的外在現象。在這一歷史過程中,真正的歷史主體不是無產階級,而是資本主義勞動本身。
首先,普殊同指出,勞動才是階級與階級矛盾的產生根源。在階級矛盾的分析中,先要明確資本主義社會中的根本矛盾,即生產社會化與生產資料私有制之間的矛盾。通過以上對資本主義勞動的價值和時間維度的分析,不難得出,該矛盾根源于資本對剩余價值的追逐,不斷提升的生產力只能在歷史時間中積累可數的物質財富,但卻不能動搖抽象時間下的社會總價值量。處在現實生活中的無產階級引入了階級斗爭的方式,通過群眾動員、罷工示威等手段期待改善這種處境,但這些手段常被當作階級斗爭的全部。以此為基礎反推,常使分析者陷入將分配不均作為突破點的錯誤中。但是,“階級的規定不僅是‘位置性’的規定,更是社會客觀性和主觀性兩者的規定”[1]373。回看階級的起源,這個因私有制而生的現象本身不能為了結自己提供任何實際有效的方法。資本主義條件下的無產階級已被迫擁有了主體性與客體性的雙重性——它們既是擁有商品的主體又是在社會客觀強制系統中的客體。一方面,無產階級所忍受的種種不公皆來自于這種雙重性的矛盾,另一方面,這種雙重性又根源于無產階級所從事的勞動。對處在溝通矛盾雙方位置的交換領域的批判確實包含著積極性因素,但一旦它被整體化,甚至成為資本主義社會的合法基礎,就會令全部問題困囿于資本主義的框架內,使人們忽略階級矛盾的真正起源——勞動。
其次,在主體的考慮上,普殊同堅持勞動才是擁有內在矛盾和發展動力的歷史主體。未來隨著資本主義的發展,物質財富會逐漸減少對于人類直接勞動的依賴,但價值與勞動不可分割的聯系將會導致無產階級在變得越來越多余的同時必須依舊存在。作為結果,資本越發展,勞動就越空洞。但是,“資本或許能夠脫離資本家而存在,但它不能脫離形成價值的勞動而存在。根據馬克思的分析邏輯,工人階級非但沒有體現一個可能的未來社會,相反,它正是它所遭受的當下環境的必要基礎,它與現存秩序相連:這也使它成為歷史的客體”[1]412。無產階級并不是未來革命的主體,相反,它也是資本主義特殊歷史條件下的特殊產物,它發展的結果是自身的滅亡。社會主義與共產主義建設的勝利,只能依賴資本主義勞動及價值的廢除。這種廢除既是消滅大量空洞勞動的可能,又是歷史的否定勞動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建構角色的可能,也是重新定義勞動的可能。只有社會剩余物不再必然地被納入生產過程,人們的勞動才能不再必須扮演獲得消費資料的手段,才能變得更加豐富有趣。“這一轉變將包含對階級的廢除,這個階級在生產中的直接勞動是剩余物的源泉?!盵1]422在真正的未來,人們將能夠完全掌控自己所創造的東西,而不是反過來被控制。
不同于早年的直接暴力鎮壓與掠奪,當代資本主義社會中的沖突與對抗越來越隱晦。資產階級對社會的控制手段更多轉向了間接地通過勞動進行的抽象統治,例如上文提到的抽象時間的建構等。新手段的難以捉摸與不易察覺,導致了將資本主義制度的發展、調整作為人類社會發展極限的想法,極大地制約了馬克思主義與社會主義的發展。在這樣的時代條件下,普殊同的勞動概念的貢獻是多方面的,它不僅是對唱衰社會主義言論的有力回擊,也就馬克思主義是否過時的疑問做出了正面的、積極的解答。通過對普殊同的勞動的三維度的解讀,不難發現,傳統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們討論的勞動及其產物不過是一種特殊歷史條件下被資本主義制度異化之后的結果。普殊同沒有糾結于任何一個現世問題,將勞動的問題上升至主體的高度進行討論,回歸勞動本身,以全面的、聯系的、辯證的觀點梳理了它的前世今生?;厮蓠R克思的勞動理論,我們不能只分析勞動現象本身,更要看到隱藏在現象背后的本質——馬克思要討論的絕不僅是當時的社會狀況,還有對資本主義緣何能催生的種種現象的原因的探究[5]。普殊同利用馬克思的勞動公式駁斥了以分配為資本主義導向的觀點,論證了馬克思主義理論經過實踐的檢驗仍具有真理性,從而再次證明了馬克思主義在當代的適用性和正確性。
不過,在有諸多貢獻之余,普殊同的理論也存在著許多不足。在勞動分析上的理論本體化固然使他能超越一般政治經濟學受限于分配、交換方式等現實內容的思考方式,但同時讓他犯了過于形而上學的錯誤。在普殊同的勞動概念當中,人作為社會歷史的現實主體幾乎隱形了,不論是資本主義勞動的形成還是最后的自我消亡仿佛都變成了勞動自發的行為。對人能動性的忽視則必然會導致對勞動解讀的神秘化。尤其在未來社會主義的實現的問題上,普殊同忽視了無產階級的主觀能動性與無產階級革命的解放意義,也忽視了實踐在解決異化和解放勞動上的決定性作用。在這一點上,普殊同沒有繼承到馬克思主義的精髓,不能正確處理好現實和理論、抽象和具體的關系,這也是為什么他只能進行批判而無法給出實際操作方法。
總而言之,歷經價值、時間、階級三維度的分析,普殊同闡述了自己的勞動概念與資本主義現實的實際關系,凸顯了資本主義勞動的重要性的同時也證明了它的特殊性與暫時性,為反駁西方馬克思主義流派當中盛行的“社會發展悲觀論”提供了有力的證明。不過,普殊同的勞動概念也同樣存在著對現實斗爭考慮不足等缺陷,需要我們綜合地進行評價、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