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嘉拓
嘉靖十九年(1538年)5月一天早晨,鐵嶺衛叆陽守備李春美的宅邸,滿院桃花芬芳,香氣撲鼻。巳時,天上烏云翻滾。未時,起風了!強勁的北風呼嘯著卷過來,小雨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地上落下片片桃花,就像斑斑血跡。
“夫人!不好了!官軍把我家包圍了!”雜役老董慌慌張張從門口跑回大堂,聲音都變了調。湯夫人正坐在大堂太師椅上繡著女紅,聞聽此言,臉色大變,旋即恢復了正常,說道:“莫慌!天塌不下來!慢慢說!”湯夫人乃禮部侍郎湯君緒的孫女、名門之后,見過大世面。老董氣喘吁吁說道:“夫——人!官軍已經——闖進來了!”這時,一陣雜沓的腳步聲由遠而近,離大堂越來越近了。同時,李府的人在院子里四處亂竄,慌了陣腳,空氣也變得緊張起來。
李春美家有二十口人,廂房里住著兩個兒子,長子李涇襲職指揮僉事,娶妻楚氏,楚氏生于鐵嶺衛耕農之家。次子李滋為正千戶。李涇生四子,李成梁、李成材、李成實、李成林。其中,長子李成梁沉穩,不茍言笑;次子李成材豪俠仗義,脾氣火爆;三子李成實頑皮,調皮搗蛋;四子李成林性格柔弱,喜歡詩文。雖然是一母所生,但四子性情迥異。此時,四個孩子正在院子中玩耍,見官兵持刀帶槍闖入院中,都愣在那里,吃驚不已。
領頭者是千戶章京,也是鐵嶺衛人,小個兒,小眼八叉,一笑眼睛就瞇成一條縫,太陽穴上還長了一顆黑痣,像趴著一個蒼蠅。他今天臉色冷峻,沒一點笑容,邁著方步,挎著腰刀,威風凜凜,后面跟著五個兵卒,也是殺氣騰騰。李涇沉默寡言,但勇于任事;李滋驍勇善戰,能言善辯。但當天,李涇和李滋都在衛所值守,家中僅有一些婦女、孩子和雜役。
章京大步跨進大堂,湯夫人站起來迎接。章京說道:“夫人,受驚了!本官奉御史大人之命前來搜家,李大人犯了貪墨之罪,下官也是身不由己,多有得罪,還望見諒。”湯夫人的臉色變得煞白,像一張白紙,她晃了晃,到底沒有摔倒。
接著,院子中一陣噼噼啪啪的聲音,官兵開始搜了。李家人都被趕到一個廂房中,房門上了大鎖。院子里傳來一陣翻箱倒柜的聲音,還有馬圈子馬兒的嘶鳴聲、狗兒的狂吠聲,還有人的哭聲、哽咽聲,此起彼伏,亂哄哄一片,讓人心煩。
一個時辰之后,章京帶著眾隨從揚長而去,各個房門被貼上封條,大門外一隊官兵看守。李春美出事兒了,鐵嶺衛議論紛紛。
半個時辰后,在鐵嶺衛城西李春美二弟李春茂宅邸里,聚集了不少人。在寬大的客廳里,李春茂坐在正中太師椅上,他的眉頭擰成一個疙瘩,瘦削的臉上棱角分明,眼神中透出憂愁。坐在客廳的還有李春美的三弟李春芳、四弟李春芙、五弟李春蓉,還有李春美的兩個兒子李涇和李滋兄弟。遇到了這么大的事件,李家人當然要商量出個辦法。過去,李家遇到難事,都是李春美拿主意。如今,沒了主心骨,李家人一個個愁眉緊鎖。
李春茂先開口說道:“哥哥今天被抓,現押在衛所里,由專人看管。哥哥巡查衛所防衛事宜回來就被抓了。據說半年前就有人實名舉報,告哥哥貪墨之罪,御史暗中做了調查。不知御史掌握了什么把柄,現在動手抓人,看來兇多吉少。哥哥平時行事謹慎,不知被人捏住了哪件事。”
這時,李涇說道:“父親在衛所人緣極好,他行事圓融,按說不會有人打他的主意。但父親頗得士兵擁戴,于是成了眾矢之的。父親多年管糧草軍需,難免與有些商人有往來,人家就是瞧準了這點才下手。父親比較隨和,和商人交往就不可能不收些禮物,就是不知父親分寸感把握如何。御史府有個佟鐵生,是父親救下他的命,他10多歲時在富商家做雜役,富商家的珠寶丟了,懷疑是他干的,一幫人揍他。父親正巧路過,聽到院子里的慘叫聲,便進了院子,當場將富商家的所有人叫到院子里。然后,讓人開搜。這時,父親觀察所有人的表情,看到一名丫鬟表情有異樣,便和管家一起到丫鬟房里搜查,在瓶膽里搜出贓物,還了佟鐵生的清白。從此,佟鐵生便拜我父親干爹,與我家走得很近。后來,父親舉薦他到衛所供職,他勤快、有眼力見,很快得到衛所參將的賞識。御史臺缺人,參將把他推薦到御史臺。一晃,他到御史臺干了10多年了。我今晚到他府上問一問。”
李春茂說:“這倒是條路子,畢竟是有交情的人。當今之世,若沒有過命的交情,遇到事情,人家多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說完,他從柜子里掏出一袋銀子遞到李涇手里,說道:“賢侄,今日不比當年,人家畢竟是御史臺的人,去了不能空著兩手。”李涇推開叔叔的銀子,說道:“家父遇事,勞煩各位叔叔,已是感激不盡,怎能還讓叔叔破費!”李春茂說:“兄長家遭大難,銀子都被查封,哪里還能拿出銀兩來!請勿推辭!”李涇含淚收下銀兩。
李春芳開了個糧店,平時喜歡喝酒,接觸社會上三教九流。他站起來說道:“我認識一個道士,特神,能掐會算,常給遼東都司的大官們算命,許多大官常把他請到家中,讓他布陣,擺放家具位置破霉運,被遼陽那些大官稱為‘神仙。他跟哪位高官說句話,好使!我到觀中求求他。”李春茂遲疑地看了看李春芳像紅高粱似的臉膛,又看看眾人,似在征求眾人的意見。
李春芙是個馬戶,家中給朝廷養了十匹馬,每年賺了不少銀子。他對李春茂說:“二哥,有病亂投醫,死馬就當活馬醫!讓三哥試試,萬一能行呢!現在,這些大官不少信道士、信薩滿、信和尚,就是心里空虛沒著落。連嘉靖皇帝都信道士,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巡撫啦、總兵啦、御史啦,不信道士,就信薩滿!不是明著信,就是暗中拜!”
李春芙是個胖子,他妻子是鐵嶺衛珠寶行的閨女,麻臉,嗓門大,個頭兒高,看上去比李春芙還猛一點。家有錢,力氣又大,娶妻時,李春芙就比人家矮三分,平時吵架吵不過,動手還打不過,在家里,不是男尊女卑,而是男人氣短,說話不算數,女子倒像個爺們兒。剛才看二哥拿銀子,李春芙也想掏銀子,奈何沒財權,只得說:“各位,我回家和賤內商量一下,大哥攤上這么大的事兒,做弟弟的當然要出血,但容我回家做做婆娘的工作,給道士的銀子我爭取承擔。”眾人暗笑。
李春茂說道:“兄弟們,有錢出錢,有人出人,有力出力。如果銀子實在不夠,我再拆借點。大家分頭行動,李涇今天就去遼陽,天黑再到佟鐵生府上試試。春芳,你也去道觀找找‘神仙,春芙啊,你回家跟夫人商量商量,給春芳弄點銀子。就這樣吧。”眾人心事重重,默默散去。
幾天后的一個傍晚,李春茂坐在自家廳堂里。李涇臉色蒼白,氣呼呼地闖進來說道:“世態炎涼!這個狗日的,居然撒謊說不在家,我一連去了兩個晚上,那個管家都說佟鐵生不在家,但我從他家出來買菜的仆人口中得知,他就在家里,只是聽說我去拜訪他,他不愿意相見。過去的情分早就不在了,變臉比翻書都快,真是個勢利小人。”李春茂嘆口氣說:“賢侄,過去幫過人家,就不要想著回報,還念你好的人又會有多少呢!哥哥被抓了,他知道你所來何事,當然不愿意見你!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呀!莫生氣!”
李涇說:“不知四叔找人情況如何?”李春茂嘆息一聲,說道:“你四叔過去和這個道士勾肩搭背,依我看,就是個狐朋狗友。你四叔到道觀找到那個什么神仙,對方張口要50兩銀子。還好,你五嬸雖然平時挺摳,但遇到大事挺敞亮,給拿來了50兩銀子,你四叔把錢送給了那個老道。老道說,當天就會跟巡撫大人說,保你父親出來,但幾天過去了,不見動靜。你四叔前天又去問老道,老道說巡撫出去巡視了,得等兩天。你四叔著急呀,今天又去了,老道說,錢給巡撫了,也跟巡撫說了,巡撫會跟御史大人說情,保哥哥沒事。我也不知道是忽悠還是真辦了。現在,掮客不少,辦事的不多。”李涇皺著眉頭說:“我看也夠嗆!”李春茂說:“我再多方打探,探探這個老道的底細。”兩個人都嘆了一口氣。
又過了兩天,李春茂的宅邸里,李春芙失魂落魄地進來說:“二哥,老道說,巡撫胃口太大,你這50兩還不夠塞牙縫呢!想辦成,還得掏50兩銀子。那么大巡撫,50兩銀子,人家正眼都不瞅!就怕再給50兩,巡撫還嫌少,這可咋辦呀!獅子大開口呀!”李春茂說道:“四弟呀!這個牛鼻子,根本沒給巡撫說這事,我聽巡撫的身邊人說,巡撫不可能辦這事。你是叫那個老道給黑了!”李春芙一跺腳,罵道:“這個王八蛋,要是敢黑我,我砸碎他腦瓜瓢!”李春茂說道:“你還嫌李家事少啊!你砸了老道,那哥哥就更不能出來了。你知道嗎!那個告哥哥的,就是巡撫的嫡系,一個備御。巡撫和備御合謀害哥哥。他們就是打壓哥哥勢頭,抹你一身屎,讓你名聲變臭,哥哥也快出來了。”
果然,幾天后,李春美被罰俸一年,降為百戶,繼續在軍中效力。
編輯/宋凌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