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力丹 許紅玲
《火星報》的主要目的是在統一思想的基礎上重新建黨,而建黨就要有黨的綱領(也即是黨報的辦報方針),這一綱領應將馬克思主義與俄國革命實踐相結合,這不僅需要編輯部內部展開討論,甚至論戰,更需要黨內各派廣泛、公開地展開討論,達成較為一致的認識。然而,長期受到沙皇專制制度迫害的俄國社會民主黨人習慣于私下討論和進行地下活動,對在黨報上廣泛而公開地討論黨的指導思想很不習慣。經過《火星報》的努力,黨內廣泛而公開的討論終于逐步開展,開創了俄國社會民主工黨黨報公開交流思想的好傳統,而這,正是黨能夠行動一致并強有力的思想基礎。
《火星報》鼓勵公開討論實質性問題。例如1901年10月出版的《火星報》第9號第8版1欄刊登列寧所寫《答圣彼得堡委員會》一文。該委員會反駁《火星報》創刊號一篇關于國外社會民主黨人聯合會發生分裂的評論,列寧從中發現他們“竭力回避所爭論的問題實質”,他指出:“如果不愿意從實質上分析論敵的意見和直截了當地發表自己的意見,那為什么要進行論戰呢?”他要求“明確而坦率地發表自己的意見”。
為此,《火星報》帶頭發表論敵的意見。例如1901年12月19日第12號的《火星報》在第2版下半欄,全文發表經濟派的“一群同志”《給俄國社會民主黨機關刊物的一封信》,占據了1/3的版面。這封信對《火星報》批判的言詞十分激烈。列寧表示“衷心歡迎寫作人的直爽和坦率。早就應當停止玩捉迷藏的游戲了”。列寧以充分的自信,對信中的觀點一一做了反駁,最后回到是否應該公開討論黨內不同意見的老話題上。他回顧了1852年馬克思與一群德國小資產階級流亡者進行的公開論戰,用那時斐迪南·拉薩爾致信馬克思的一段話回應了這群人:“黨內斗爭給黨以力量和生氣,黨本身模糊不清,界限不明,是黨軟弱的最大明證,黨是靠清洗自己而鞏固的。”意在說明黨內思想交流對于黨的建設的重要意義。
鑒于經濟派的多數不肯在《火星報》發表自己的觀點,于是列寧主動出擊。例如1901年8月,他到蘇黎世與宣揚經濟派觀點和主張恐怖手段的“自由社”組織者爾·納杰日丁會見,進行面對面的討論。1902年4月,在波蘭比亞韋斯托克召開由經濟派籌辦的俄國社會民主工黨各委員會會議。為影響他們,《火星報》編輯部決定派代表參加會議,列寧于3月18日親自起草《〈火星報〉編輯部向俄國社會民主工黨各委員會(代表會議)的報告》,隨后為此召開編輯部會議,對前往出席會議的《火星報》代表費·伊·唐恩作指示。這次會議的議程涉及9個問題,將“經濟斗爭”列為首位。列寧在報告中批評道:“我們請同志們不要忘記:應當考慮國際革命社會民主黨的輿論,應當注意在我們這里還廣為流行的‘經濟主義殘余。請想一想,進行政治斗爭的先進政黨,在國內一切革命力量和反政府力量開始直接沖擊專制制度的最緊張時刻召開代表大會,而我們卻突然把‘經濟斗爭提到首位,在這之后才是‘政治!!難道這不是重犯我國‘經濟派的傳統錯誤,認為政治鼓動(或斗爭)應當在經濟鼓動之后嗎?”經過《火星報》代表的努力,雖然《火星報》提出的決議草案沒有通過,但會議批準了以《火星報》編輯部擬定的草案為基礎的五一傳單,《火星報》代表唐恩被選入籌備黨的二大的三人組織委員會。
俄國還有一些猶太社會民主黨人組織(崩得),他們的觀點比較復雜,總體上支持經濟派。正是由于《火星報》最初與他們的聯系和論戰,崩得與俄國社會民主工黨一直保持著或緊或松的聯系。1902年7月,普列漢諾夫在《火星報》第22號發表的《俄國工人階級和警察鞭笞》文章中談到同年五一節沙俄警察殘酷鎮壓人民的鞭子,他說,對警察的鎮壓示威者顯然要復仇,怎樣復仇呢?“如果昨天伊萬在警察管轄的一個地段受到肉體上的殘酷折磨,今天彼得又殺死了某個警察,那么伊萬的人格畢竟還是受到了凌辱。維拉·查蘇利奇向鞭打博戈柳夫的特列坡夫開了一槍。這一行動曾是維拉·查蘇利奇的光榮,然而可惜,她并沒有使得博戈柳夫擺脫無法忍受的精神狀態。我們最近的實踐任務不在于懲罰沙皇的某些奴仆,——我們同樣不可能單獨地懲處他們中間的每一個人,——而在于總的打消政府用鞭子回答示威者的嗜好。”他由此論證得出的結論是“推翻專制制度”。這里提到的查蘇利奇刺殺特列坡夫,發生在1878年1月。被囚禁的大學生博戈柳夫在圣彼得堡市長特列坡夫視察拘留所時,因沒有行脫帽禮而遭到鞭打。民粹派秘密組織“土地與自由社”成員查蘇利奇誓為他復仇,借特列坡夫接待請愿者時向他開槍,打中其骨盆。司法大臣決定將此案當作普通刑事案件交由陪審團裁決,結果被判無罪,引發轟動。沙皇亞歷山大二世簽署重新逮捕查蘇利奇的命令,監禁2年并流放。查蘇利奇案讓找不到出路的革命運動重新復蘇,也讓之前持相對溫和的革命者開始將恐怖手段視作革命迅速成功的方法,例如列寧的哥哥亞歷山大作為民意黨成員1887年刺殺沙皇亞歷山大三世(未遂)。查蘇利奇后來成為馬克思主義者,作為勞動解放社成員為在俄國傳播馬克思主義作出了重大貢獻,時為《火星報》編委。普列漢諾夫批判這種個人恐怖手段是有針對性的,這種思想的流行妨礙馬克思主義在俄國社會民主黨人中居于主導地位。

圖為列寧舊照。
該文發表后,崩得的機關刊物《工人之聲》將普列漢諾夫的論證諷刺為“用書呆子的語言說話”。列寧同樣不贊成恐怖手段,支持普列漢諾夫在1902年11月14日《火星報》第27號第2版第2欄發表文章《“歷史在重演”》進行反駁。普列漢諾夫用類似列寧的風格寫道,這不是“一個人的觀點,而是我國革命隊伍中整整一個派別的觀點”。“這些‘抗議有時不是別的,正是隱蔽地侵犯革命報刊的自由,企圖堵住對手的嘴。現在我們并排坐下來,好好解釋一下……”他嚴肅指出:“革命者從道義上應該使自己的急躁情緒從屬于理智的論據,用合目的性的觀點去評價個人的和全黨的行為。”俄國社會民主黨人中采用個人恐怖手段反抗的傳統由來已久,普列漢諾夫用《火星報》女編委查蘇利奇的著名事例勸服崩得分子放棄這一非馬克思主義的行動理論,這樣的討論是有成效的。列寧1903年2月14日在《火星報》第33號談到崩得時寫道:“我們曾經同醉心于恐怖手段的現象斗爭過,看來,這種現象甚至消失得更快些。”
崩得作為俄國社會民主工黨的一部分,要求猶太民族的社會民主黨人與斯拉夫民族的社會民主黨人以“聯邦制”組黨,也嚴重阻礙了黨在馬克思主義基礎上的統一。1901年8月,《火星報》第7號第6版第1—2欄發表編委馬爾托夫的文章,批評崩得要求聯邦制的謬誤,他寫道:“我們只能認為這種完全人為地將猶太工人運動擠入民族主義軌道的意圖是一個重大的政治錯誤,此時在俄國令猶太民眾窒息的主要罪惡是政府政策,它延緩了猶太民眾與周邊居民親近的進程。”“公開展示猶太民族主義原則,首先意味著猶太工人運動與全俄工人運動之間組織聯系的削弱。”《火星報》遵循黨內公開討論的原則,在9月23日《火星報》第8號第6版1—3欄全文發表崩得中央委員會對此的回應,篇幅相當于大半個版。他們仍然強調“崩得作為聯邦的一部分,而不是作為自治的部分加入”。編輯部在同版上作了答復,指出:“在新的組織關系得到全黨認可之前,是談不上這些所謂的部分執行問題。”1903年2月,崩得又發布一份宣揚黨實行“聯邦制”的文件,嚴重妨礙黨的二大組織委員會的籌備工作。文件太長,列寧說明報紙無法轉載,承諾出版小冊子全文發表。就此他接連在《火星報》第33號和第34號各發表一篇文章,重申《共產黨宣言》“工人沒有祖國”的黨的組織理念,說明黨是不分語言、民族而有共同政治理念人的自愿聯合,不是國家之間的“聯邦”。他寫道:“在同專制制度、同全俄資產階級斗爭的問題上,我們應當以一個統一的、集中的戰斗組織出現,我們應當不分語言和民族依靠整個無產階級……不應當造成隔閡和隔絕,過后再拿聲名狼藉的‘聯邦制這種膏藥來治療人為的病痛。”
與此同時,列寧在33號《火星報》上稱贊亞美尼亞社會民主黨人出版的地方黨報,因為亞美尼亞族的黨員沒有在黨的組織內提出民族的特殊利益,“報紙名稱是《無產階級報》,報頭上有‘俄國社會民主工黨的字樣”。他說:“我們衷心歡迎‘亞美尼亞社會民主黨人聯合會的宣言,特別是它在民族問題的正確提法方面所作的卓越嘗試。”
《火星報》廣納黨內各種不同意見,用馬克思主義引導討論甚至辯論,形成一種良好的交流思想的傳統。正是由于《火星報》編輯部的有效組織,黨內各個派別在不到三年的時間內通過不斷交換意見,相互了解,《火星報》編輯部的意見最終得到黨內多數的認可。
沙俄的專制制度迫使《火星報》只能在國外出版,而連續出版的無產階級報紙必須得有不間斷的工人運動消息的供給,得有不能中斷、不斷擴大的秘密發行渠道,因而依靠全黨辦報是列寧黨報思想的路線圖。1900年2月,列寧流放期滿,從西伯利亞返回俄國西北部核心區域的一路,就已開始選擇未來黨報發行的代辦員和通訊員。持續幾個月,他奔走于俄國社會民主黨人比較集中的十幾個城市,召開小型會議和個別談話,主要工作是安排《火星報》出版后的秘密發行網絡和消息源通道。列寧在1901年7月就此總結說:“忙了整整一年,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才在俄國國內組成了一個領導者和組織者的參謀部(這個參謀部還非常小……而要辦一個全俄機關報需要數十個這樣的不僅有詞章修養的精力充沛的工作人員)。”
為了使報紙不被破壞,只有代辦員或通訊員才知道《火星報》編輯部的地址和通信方式。他們克服種種困難,與愿意給報紙反映情況和寫稿的人取得聯系。大量信件不宜集中寄往編輯部,他們需要尋找眾多代收信件的人。為避開警察的追蹤和搜查,報紙的運輸路線不斷改換,經過多個國家,水路、陸路幾千公里才送到讀者手里。大量運輸報紙存在很多困難,從1901年5月起,在列寧的直接領導下,先后在巴庫、基什涅夫、科諾托巴、西伯利亞等地相繼建起了翻印《火星報》的地下印刷所。這項工作的艱難和細碎(包括鉛字字型字號),可以從列寧與各地代辦員的通信中感受到。有一次列寧得知成功秘密印刷了1000份《火星報》,他在信里用暗語激動地寫道:“在這里見到過您一個新朋友以他個人的名義為這一成就向您三呼烏拉!!!”
最初各地的《火星報》代辦員和通訊員均與報紙編輯部直接聯系,彼此很少來往。隨著代辦員人數的增多和代辦員網的擴大,列寧著手建立全俄《火星報》組織,1902年1月,在薩馬拉舉行了火星派代表大會,大會規定了火星派與黨的各地方委員會、各地方黨報關系方面所擔負的任務。由于《火星報》正確的馬克思主義立場和《火星報》組織展開的工作,一個接一個的地方黨組織改變了對“經濟派”的態度,承認《火星報》為全黨機關報的聲明紛紛寄到編輯部,刊登在報紙上。到1902年底,幾乎所有重要的黨的委員會都宣稱擁護《火星報》。《火星報》為團結各地方組織成為統一的政黨奠定了思想和組織基礎。
僅從列寧1900—1903年簡要的活動年表就可以看到,列寧除了自己寫稿、編輯報紙和參加黨務活動外,還頻繁審讀各地通訊員的來稿,接待來到編輯部的國內同志。從1900年8月(與勞動解放社商談出版《火星報》)至1903年10月(列寧編輯的最后一號《火星報》即第51號出版于10月22日),目前保留下來的列寧的書信212封信(不含家書,也不含列寧妻子、《火星報》秘書以編輯部名義寫的大量工作信件),幾乎全部與《火星報》的工作相關。
列寧深知,《火星報》面臨的困難在于發行和寫作的人手太少。他不止一次指出:“對于建立一個真正的政治性機關報來說,我們的力量還很不夠,我們還缺乏撰稿人和采訪員,缺乏有政治聯系的人,也缺乏技術工作人員和發行人員。整個俄國都缺乏這種人才。”因而他對通訊員和代辦員倍加愛護。通訊員伊·瓦·巴布什金除了自己寫稿,曾將幾百篇工人寫的通訊轉交給《火星報》。他被捕后越獄來到倫敦,列寧、普列漢諾夫與他多次談話。1903年1月6日,列寧致信巴布什金,提出10個問題作為考核彼得堡黨的宣傳員的大綱。隨后列寧推薦他擔任彼得堡黨的組織委員會委員,致信他希望“盡可能多來信,盡快使我們和你們的工人取得聯系(把他們的情況告訴我們)”。1910年獲悉他犧牲的消息,列寧寫文章追悼他,稱贊他是“杰出的黨的工作者、黨的驕傲”。代辦員尼·埃·鮑曼參與《火星報》的創辦,負責從邊境到莫斯科的大規模報紙運輸。有一次列寧告訴他有4.5普特(70多公斤)書刊要運過國境,請他檢查這條運送路線和安排書刊的接收工作,“事情是艱巨的,需要更換住地,但這件事對于我們非常重要”。他克服困難完成了任務。獲知他在1905年10月的示威游行中被殺害,列寧寫文章悼念他。鮑曼的秘密通信代號是“青鳥”。20世紀60年代,中國出版的蘇聯小說《青鳥》描述了他革命的一生。他作為《火星報》代辦員的故事,一度在中國新聞工作者中流傳。
列寧在1902年2月14日《火星報》第16號第4版2—3欄給一位讀者的回信中指出:“光靠分散的工作是不夠的,各地必須經常地、積極地、共同地進行工作,來辦好革命的機關報。”在《火星報》版面上,可以看到大量這樣的工作例證。從創刊號起,《火星報》就設立“信箱”欄,作為與讀者們交流的窗口。初期刊登不少捐助報紙經費的信息,基于安全的考慮,不署名或采用化名或昵稱。例如第5號的“信箱”寫道:“收到來自‘騎士的79盧布;來自熟人的5盧布,10盧布;來自年輕人的7盧布……”第23號的“信箱”寫道:“因特殊目的收到蘇黎世小組的71瑞士法郎”。這個欄目還有和代辦員或通訊員秘密聯絡的功能,例如創刊號“信箱”單獨寫了一句話:“2а3б。我們全部收到。謝謝。請寫信。”第13號再寫道:“2а3б。為什么沒有收到您任何的信函或者通訊,您的沉默讓我們很不安。”第16號的“信箱”出現一個代號СССРРР,隨后寫道:“我們請求告知新的收信地址。”第26號的“信箱”寫有這樣一句話:“致一個有覺悟的礦工,最新的通訊收到,之前的沒有收到。”
(作者陳力丹為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講席教授、中國人民大學教授,許紅玲為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