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公園（四首）

劉春

石頭分類

在山里，一顆石頭比另一顆石頭

大很多，彼此之間相安無事

按照自己的想法活著

站立，臥倒，或者

擺出一種語言難以描述的姿態

但都是它們自己，如內心所愿

不存在相互擠壓相互算計的可能

不存在誰美一些，誰丑一些

人類到來之后，給它們分出了階層

有的被揀起，賦予價值

成為商品交換的一部分

有的被把玩良久，最終拋棄

更多的只是被眼睛的余光掃過

如同從未存在。但石頭不管這些

石頭怎么會看得上人類呢

這些患得患失的四腳怪物

這些比鋼鐵更硬的心腸

有的面對空寂尚知懺悔，更多的

再強烈的敲打也無法喚醒

一盒茶葉的后半生

每一次，都要先潔凈雙手

小心翼翼地解開紙包裝

掰下一小塊，放到陶器或玻璃壺中

注入剛剛煮沸的清水，然后

看著它慢慢從無色變成黃豆色

或者酒紅色。看它慢慢舒展

長出蜻蜓的翅膀，攪動白色的暗香

撩撥你的舌頭和心胸

直到你心滿意足，物我兩忘

直到水色越來越淡，滋味寡淡。最終

它沉重如一小塊烏黑的黏土

無力地貼在壺底

這物質的殘渣，時光的灰燼

在通往垃圾場的道路上，無聲地

跟人類道別。人類也在靜默之中

完成了一次方寸間的狂歡

一 切

你無法解釋某個詞語，比如“一切”

是指所有的物品還是畢生的積蓄

身體的每一個細節

內心的全部想法；抑或是那些

難以啟齒的愛欲，日積月累的

憤懣，無所適從的糾結……

你必須全盤托出，如同不曾擁有。

而這些可能都不是，它可能只是一個詞

一種對外并不存在的虛空

比如幻想，愛慕，深夜的飲泣

比如疑問，掙扎，無法根治的頑疾

好的，這些都屬于你，請妥善保管。

而你也熱愛它們

就像有的危險你明知它危險

仍飛蛾撲火般地交出自己

有的疼痛你無法忍受但必須咬緊牙關

這種幸福根植在骨頭里

你沒法完美說出但沒有人可以拿走。

現在，你已經明白什么是生活了

與仇敵敞開雙臂擁抱吧

把大詞從詩篇中刪除吧

為悲傷換上歡樂的外衣吧

陰翳的天空上神溫和地注視著我們。

森林公園

原本是網友聚會后拼車回家

行至中途，她突然手指左邊的林子

“去里面走走吧！”于是

汽車在前方路口掉頭，右轉進入山門

考驗隨之出現——

警示牌說上山的路正在維修，禁止行車

你們遲疑片刻，決定不管結局

由著性子嘗試一把

這是一個你完全陌生的地域

在深秋天氣漸涼的午后

空寂，幽深，略帶誘惑。你想象

更美的風景，又擔心迷路

她鎮定自若，對每一處拐彎

和分岔了如指掌——

“前幾年我常來，帶著兩個孩子

在心情不好的時候。”

汽車在沙石路上緩慢前行

偶爾有樹枝旁逸斜出，前景

若隱若現，似有無窮的可能性

太陽正在西移，你清楚天氣的定律

正午時有多豐盈，午后就有多冷清

她信心十足：山道顛簸

但總會有一處空地收容身心

多美啊，山谷中的綠野

籬笆，農舍，池塘，菜地

懶散走動的牛羊

這仙境，仿佛造物主預先的安排

你們停車，沿山邊土路行走

偶爾揀揀松果，被毛毛蟲嚇一大跳

手臂不經意地觸碰又自然分開

話題空闊，關于故鄉，親人

年輕時代的負氣出走，多城輾轉謀生

一廂情愿的初戀，搖搖欲墜的婚姻

小道幽長，加深了遠處的懸念

談到孩子時，前方的路面開始變窄

有一小段泥濘不堪

必須把視線收回，專注于眼前

多么湊巧，你們讀過同一本書

關于兩個中年人的日常生活

文字的鋪墊花樣百出，但

直至結尾，情節依然波瀾不驚

你隨口背誦其中一句——

“所謂的掙扎和考驗并不存在

那些看似意蘊無窮的追逐，不過是

一次清湯寡水的即興散步。”

有一段路，四周凈是雜鳥的低語

你辨不清聲音的來源，它們

仿佛在身邊，又仿佛在密林深處

接著是蟬鳴，“知了，知了”的聲音

高亢，悠長，無止無息

這聒噪，成功地阻止了一些可能展開的

話題，掩護了恰到好處的沉默

終于，你弄清了這座公園的布局——

所有的道路都形成閉環

所謂的遠行其實是在繞圈

走得越遠，就越接近最初出發的地點

夕陽剛剛落山，天色有些灰暗

無須多言，你們就已明白

黑夜將至，須趕緊上車原路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