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凌宇

圖/劉寶洋
2024年3月8日電影《孔秀》上映,導演王超從2月底開始便迫不及待地以幾乎每天一座城市的節奏跑路演、參加電影映后對談。3月11日,他從杭州趕往廣州,不知是因為航班延誤,還是位于城市最北邊的機場與放映地廣東科學中心科技館距離過遠,放映由于導演的遲到推延了近一個小時。等到他終于風塵仆仆地現身,四維影院熄燈,影片開始后很快傳來了幾個響亮的鼾。
或許是同樣的疲累,又或是出于面對各地媒體不以固定回答來糊弄的誠意,讓王超回想起自己近四十年前第一次來廣州的經歷。那時他年紀輕輕,沒考大學,已是經驗豐富的油漆工人。受夠了三五年的工廠生活,他辭了工作,回到家,病怏怏地經常吐血,又嫌棄自己是個累贅,索性一走了之。帶著不時發作的腹痛和一卷詩,以及對流浪的無限想象,他來到廣州,哪怕一個人也不認識。
“我從來沒跟人說過——”眼前60歲的穩重男子說道,愣頭青的勁兒如今在他身上已毫無蹤影,“不想故意傷感了,但這是真事。”他先是找到文化館,碰上電影《雅馬哈魚檔》的編劇在指導一眾文學青年開會。散場后他主動上前聊文學,對方一聽不得了,對眼前的流浪漢刮目相看。聊得高興,直接招呼他到家里吃飯,吃的是醬油雞,他至今仍沒忘記。
之后他又去中山大學,混跡于紫荊詩社和食堂之間。實在無聊了,逮著另一個流竄校園的廣東人問,如何生活下去。對方建議說可以去東莞,那里有很多內衣工廠,如果嫌干活累,也可以批發,那些內衣在廣州的立交橋上很好賣的……
有一天王超如常躺在中山大學的草地上,突然覺得自己特別健康,像是吸收了大地的許多力量。也許是一段時間的放松驅走了焦慮,加上離家出走的行為帶來一種豁出去的快感,他竟因此卸下了精神負擔,那天下午之后,肚子再也不痛了。重振后的他醒悟過來,“不能夠在外面瞎混,得重新回去。”
懷著沒能闖出什么名堂的羞愧,他回到老家南京踏踏實實考學,并考上北京電影學院。畢業后,他走上了另一條人生道路。2001年至今,王超以平均兩三年一部的速度拍著電影,在國際上得了一些獎項,最知名的作品是《安陽嬰兒》(2001)和《江城夏日》(2006)。
在《孔秀》之前,王超被觀眾視為文藝片導演,作品相對小眾,也少有大規模宣傳。這次的這部電影講述的是一位工廠女工孔秀從1960年代中期到改革開放初期的生活,他覺得“這片子挺有共鳴的,終于能跟大眾有溝通了”。電影制片方樂意做推廣,他悉數配合。
《孔秀》的原著作者張秀珍出生在石家莊市的一個鐵路職工家庭,初中輟學后,她當過鉗工、印染工、食堂出納、團干部、工會干部、廠廣播室編輯,期間一直自學文化,堅持寫作,在三十多家報刊雜志發表過五十多篇小說、二十多篇報告文學。1999年張秀珍從石家莊市電臺退休,她先后出版了百萬字《張秀珍文集》三卷。電影《孔秀》便改編自其文集的卷三《夢》。
王超從這部半自傳體小說中看到了自己的生命體驗,并對過去時代進行了深入而細微的探討,借助孔秀這樣一個普通女性角色,完成了一份精神構建與主體性的書寫。
“小說是非常口述化的語言,字里行間很鮮活。我是60后,這正好也是我自己的一個成長經歷,她的父母親跟我的父母親年齡也差不多,并且都是工人家庭。”

《安陽嬰兒》 劇照

《孔秀》 劇照
做導演二十多年來,王超一直沒拍過自己的生活,“我跟其他一些導演不一樣,我是文學出身,一開始就喜歡寓言式的、精神的、詩意的東西。”作家李修文形容他是“一位拿起攝像機在寫作的導演”。
他筆頭功夫好,發表過多篇小說,1990年代在電影學院作為夜大生時給《當代電影》寫的萬字影評(關于《我心狂野》,題目叫《寓言·類型與風格》),到現在還被一些讀者奉為國內對大衛·林奇最好的研究。他是伴隨詩歌成長的那批人,受詩歌影響極深,他強調《孔秀》的詩意,“恰好直接跟我自己的生命經驗連接在一塊,讓我拍攝的過程中有一種欣喜感。”
喚起共情的文本,加上石家莊保存完好的生活質感與空間,讓他施展得從容自然。“石家莊是個老紡織工業基地,還有好多老軍工廠。尤其是找到那個車間時,我簡直高興得不得了。要知道你找一個老廠房容易,找一個機器像文物那樣擺在那不轉容易,但要能找到一個仍在投入生產的舊廠,就太幸運了。”
沒有專門負責美術的人,王超為了選址,在石家莊的趙縣待了兩個月。其間頻繁地在閑魚上下單,輕松地淘到了老收音機、舊助聽器、1950年代出版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等物件、書籍,“我之前給陳凱歌《荊軻刺秦王》做副導演,(拍攝物件的)質感方面是受過很深刻訓練的。”
空間環境營造到位之后,其他的事情對他而言便如魚得水了。他十分熟悉那個年代,枕巾怎么擺,床頭怎么放,他都再清楚不過。“中國人的生活,尤其是那個年代的生活,你只要關注三個地方,一個是餐桌上,一個是床上,還有一個是崗位上,牢牢地關注這三個生活切面,就能窺得某種真相。”
在劇情上,原作者給予了他充分的信任,劇本定稿后沒有要求看,影片定剪了也沒看,只是在電影入圍國際電影節展并獲獎后說,大家高興坐在一塊兒看看。對于王超做出的改動,她都表示尊重。
“因為它是口述文學,有的地方還是難免會有嘮叨,要允許她在一個私人的語境下去訴說。但是在我的電影里,說白了其實多多少少是把我自己的一部分人格或者說我的一種面對困境時該有的精神氣質放在了主人公的身上。”王超說。
他將孔秀當成一個人物形象來處理,經過取材、提煉和升華,最后塑造出一個隱忍、堅強、有擔當的女性畫像。他補充了一些情節,比如小孩找不到了、工廠又給她穿小鞋,面對雙重打擊時,孔秀站在河邊想往下跳。王超說,“現實中可能這個人就真的往下跳了,但是我沒讓她跳,聽到了一聲汽笛,就不跳了。這就是我不忍心的樣子,我需要人物有個精神性,能夠把自己打撈起來。”
小說的主人公在離婚兩次后邁入了第三段婚姻,但在電影里孔秀拒絕了第三個男人,與“媽寶”和家暴的兩任前夫也和解了。這同樣是王超的安排,“我電影里面必須要有救贖、有和解、有寬恕,女性主義應該是一個更加寬廣的女性主義,不是一味地去反對。我覺得以一個詩意的驅動,找到對那個時代的想象的著力點就可以了。一個女人在一些關鍵節點上的抉擇、抵抗、承擔,才是最重要的。這種女性力量,或許會比立志成為作家這個話題要更深入,它所呈現的人性思考等或許更有社會啟迪意義,會跟當下形成一個非常有穿透力的呼應。”
對王超而言,《孔秀》“至少在電影語言方面,在藝術跟技藝上,是我集大成的東西”。
“我舍棄了很多標簽化的東西。比如到1978年,我用一個長長的移動鏡頭,原來腿不好的人看到新生的孩子,甩掉了拐杖。一個新生的希望,一個開放的時代的到來,總比弄個小喇叭傳來開會的公告要詩意得多吧。包括他要去做飯,兒子手指著肉,無論精神還是物質,1978年以后象征性的東西,都在鏡頭語言里。”
從廣州這場映后交流環節能看出,臺下確實坐了不少知音。廣東科學中心位于大學城,那天來的基本都是廣州美術學院跨媒體藝術學院的學生,有人發現很多主角都是背對著鏡頭說話,問導演是否刻意為之。王超解釋道,“商業藝術是拍臺詞,誰說話鏡頭就對著他;但我的都是經過設計的,很多是從窗外拍,表示家庭是分裂的;拍自慰也不是直接拍床,而是從鏡子里拍……電影語言上我是很用心的。”
從差不多40歲、拍第一部電影開始,王超就一直想找一個合適的文本拍他成長的七八十年代,到年近60,終于有這么個機會梳理過往。不過,他并未感慨相逢恨晚,要是早些時候遇到,可能也定不下心,或是沒有這么成熟開闊的視野。
他用心地對待這個機會,不滿足于如實還原,而是要借此向1980年代致敬。“在北京的對談我把北島、西川都請來了,在成都是翟永明跟柏樺當座談嘉賓,南京是韓東,海口是韓少功……這些都是80年代閃亮的明星,在武漢的時候李修文說我這屬于以文會友,我承認我確實有點私心,至于說能在電影院賣多少,也就不去苛求、不去奢望了。”